南华旧卷之贵女阿澄

她是帝都最负盛名的女子,是翻手云覆手雨的高位者,是他只能站在人群之外遥遥相望。

1

承平四年,当朝第一女傅逝世,年仅二十七岁,然而女学荣光并未因女傅逝世就此陨落,傅家族女傅雪澄成为帝都最耀眼的存在。虽为同窗,然而傅雪澄却比女傅小了整整六岁,她初入女学之时才三岁,十三岁那年,已经读遍四国通史,女帝感其聪慧,命其入内宫掌管宫中制诰。

后来帝青辞登基,傅雪澄从内宫转入朝堂,用了短短四年的时间,就做到了尚书令的位置,掌管天下文书,期间傅雪澄提出在地方推行女学,更得到天下女子的呼应。

承平五年,皇帝青辞感叹家国昌盛,意欲选取画师做江山图册,绘华国万里山河,这件事就交给了傅雪澄去办。

傅雪澄不顾旧制,打破门第,用了长达半年的时间从天下画师中选取江山图册的作者,最后挑中一位名为林下客的山野画师。

林下客之名不胫而走,整个帝都都想看看所谓林下客,究竟是何方人士,傅雪澄也想知道,她自小于书画之上造诣极高,却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让她震撼的山水画,那画师的笔仿佛有灵魂,带着沧桑的古意,无言诉说着一切,所谓“青山无言,兀自成语”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!

她立马叫人去寻了他来。

隔着碧色珠帘,那个画师着青衫,端坐在书案旁。

“林下客,画中人,先生当真风雅。”傅雪澄挑开碧色珠帘走进去,那画师听见声音转过头来,俩俩对视,却是长久的无言。

原来林下客,竟是旧相识。

“呵。”傅雪澄嘴角扯出一个弧度,似笑非笑,“一别五年,沈先生的画技大有长进啊。”

“阿澄,”沈浮生开口,什么都没来得及说,就被傅雪澄打断,“先生逾矩了。”

“是的,大人。”他在她面前低下了头。

一场会晤不算愉快,傅雪澄走出去时,忍不住冷笑,五年,原以为封存的往事,在她看见沈浮生那一刻,才发现还历历在目。

2

遇见沈浮生,是她一生的意外,那年瘟疫突起,帝都城外涌入大批灾民,她随宫中御医前去安抚灾民,在山上采药之时跌落山谷,好在底下是澎湃的河流,她没有死在湍急的河流之中,却丢失了记忆,被人捡到,当作商品在穷乡僻壤里叫卖。

她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再遇到那样的场景,一堆粗鲁无礼的人围着她讨价还价,将她的牙口掰开,仿佛她是一只牲畜。

正好那日沈浮生背着画具路过,青衫素衣,似一阵清风,她仿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,扑过去死死拽住了沈浮生的衣角,有人使劲拽她,打她,骂她,她不管不顾,却有人轻柔地为她披好了衣衫,将她抱起来,那声音朗润如玉,喝道:“你们不要碰她了,多少钱,我买。”

“好了,不要怕了。”他低头轻声对她说。

她的腿摔断了,是沈浮生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出了那小山村,于她而言,沈浮生是浮木,她无法放手。

后来沈浮生说她的眼睛像是湖水一样澄澈,于是他给他她取名阿澄。

她的腿没有大碍,不过是骨头错了位,沈浮生请江湖郎中给她正了骨,可她仍是整夜整夜的不眠,睁着眼睛直到天亮,沈浮生便彻夜彻夜地陪着她。

腿上伤势拖了太久,阴天下雨之时她的腿会透骨地疼,她那时常常在半夜疼醒,沈浮生便会将她冰凉的腿抱在怀中,企图靠体温缓解她的疼痛,窗外雨声淅淅沥沥,她想,这世上大概没有人,会像沈浮生这样对他好了。

他们曾经那么好,好到让她以为就会这样一生一世。

人人都说她聪明,可是聪明的人往往冷血,但她的感情,如喷薄的山洪,遇见沈浮生那刻就爆发,不需要时间的累积,一眼就足以心动。

3

沈浮生是个画师,并且是个籍籍无名的穷画师,他有一身傲骨,他言山水有意,而人物无魂,只愿画山水画,可是山水画卖不出去,也就造成他一把年纪一无所有的局面。

他有时候会去山间野生,也带上她,有一次途中遇到了大雨,大雨下了好几天,将他们困在了山中。傅雪澄自小体弱,感染了风寒,浑身烫得吓人,是沈浮生背着她在山中跋涉了大半天,终于找到一家医馆,看见他二人狼狈不堪,那看门小厮十分不屑,直言他家先生是不世出的神医,他们这样不配请神医出马。

沈浮生是多么傲的一个人啊,为了她在大雨中苦苦哀求,却还紧紧将她护在怀中,生怕她淋到一点雨。

她记得那天的雨,那雨如此冰凉,可她的心温热无比。

后来那神医开恩,收留了他们。

他们在那医馆住了三日,走的时候,那年轻的医者道,是我隐居得太久吗?何时这世间男儿如此无能,需要让自己心爱的人跟着自己受这般苦。

他是说给沈浮生听的,他在嘲笑沈浮生无能。

傅雪澄听懂了,她抢着回答:“可是我愿意啊,只要跟着先生,无论怎样我都开心。”她说的是真的,她曾经真的那么想过,只要跟着沈浮生,这些又算什么?

“呵,”那医者轻笑了一声,看着沈浮生,道,“沈先生也愿意吗?她体弱多病,你也愿意她跟着你风餐露宿,居无定所?”

沈浮生没有回答他,那医者的目光充满嘲讽,想必他都看得出来,他牵着她慢慢走出了医馆。

他下决心道:“阿澄,我再也不会让你受这样的苦了,总有一日,我要把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你。”

“那先生,什么是世上最好的一切?”那时傅雪澄问他。

他答:“大概就是住最大的房子,穿最华贵的衣服,吃最精细的事物。”

“我不要。”傅雪澄说。

“傻丫头,这是多少人的梦寐以求,你怎么就不要呢?”他笑道。

“可是那里面没有你啊。”她答。

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,沈浮生笑了笑,却突然有些伤感,“大概是因为我不是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吧,阿澄没有我,也会拥有那些最好的东西了。”

她紧紧握着他的手,摇头道:“不是的,即便粗布麻衣,即便风餐露宿,即便疾病缠身,可只要和先生一起,都是阿澄眼中最好的一切。

“我宁愿忍受苦楚,只愿不和你分离。”她又一次强调。

“我的傻姑娘呀!”沈浮生只叹了一声,她不知道那一声叹气意味着什么,人心从来难测。

可是即使事隔多年,想起那些往事,傅雪澄仍觉得,那个时候他的誓言,他的情真意切,他对她所有心疼,都是真的啊,只是后来,为何就不堪回首。

4

写生回去之后,沈浮生就下了狠心,不愿意她跟着他受苦,所以回临安城,他破天荒地开始为临安城的夫人小姐们画小像,他的画技本来就不错,尤其人像画得最好,几张画一出去,在临安城名媛圈里小有名气,陆陆续续有更多的夫人小姐开始找他作画。

有的时候,一天之内,沈浮生要作近十副小像,而来来往往的女子,往往会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,比如觉得自己腰肢不够纤细,希望沈浮生将她画得更为纤细,又比如觉得自己肩太宽,眼太小,腿太粗,希望沈浮生将肩画窄,眼画大,腿画细,甚至有人觉得颜料颜色太俗,不如她的胭脂动人,希望沈浮生以胭脂做画。

如此种种,沈浮生都笑着接受了她们的意见,可是阿澄看得出,他的笑意并未达眼底,她甚至担心,他会将画笔直接扔到她们脸上。

她也终于明白了,为什么沈浮生说山水有意,而人物无魂。

他是一名画师,真正的画师,画画是他的灵魂,而不应该成为谋生的工具,他行遍千山,山川无言,可有他的情思,一笔一画,都是他心血所成。而那些活生生的人,指手画脚,让他画出一堆虚假的东西。

他不能一直这样,他不能永远为临安城的夫人小姐做小像,他是画师,不是技师,他的画笔该是有灵魂的,她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。

然后他们就等到了那一天,不过是寻常的一天,终于没有人请沈浮生去做小像了,他在院中铺陈开了画纸,提笔却久久未落,他画了太多人物,已经记不得山水的轮廓了,阿澄知道他心中烦闷,不敢去打扰他。

却有人粗鲁地推开院子大门,不由分说地就将一幅小像扔到了他面前,是临安城大户钱家的第五房姨太太,她是舞姬出身,自诩美貌过人,此时她将画像扔到了沈浮生面前,不由分说道:“沈先生画的这是什么玩意,那画中之人是我吗?不是与你说过,腰肢要画得更柔软些,裙摆要飞扬开来,还有,你那画中大片大片的留白,看着多乏味呀,我说过我要花团锦簇的。”

沈浮生本就思绪不佳,听她这些要求更觉得可笑,忍不住就讥讽道:“我按夫人模样作画,已经力求写实了,夫人若觉得画丑,不妨自己反省。人物图中留白才更有意境,你非要花团锦簇,真是俗不可耐。”

五姨太听惯了阿谀奉承,哪里听过这些话,当下脸色发青,指着沈浮生的鼻子就骂道:“不过一个穷酸画师,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?你今日若不跪下求我的原谅,今后别想在临安城为人作画。”

沈浮生当下就摔了画笔,道:“夫人请,沈某也不愿意污了自己的画笔。”

沈浮生得罪了钱府五姨太,历来女人最为嘴碎,她添油加醋将沈浮生讥讽她的话语又传扬了一遍,沈浮生在临安城的名声一下跌落谷底,再没有人愿意找他作画。

那天晚上,沈浮生在院子里坐了许久,一把火将那人物小像都烧了,傅雪澄明白他心中苦闷,却没有任何言语。

5

第二天她一早就起来,将沈浮生从前的山水画搬出来,当街卖画。

他应该是醒来没有发现她,满大街地找她,在终于看见她时,他慢慢地走过去,在她身边蹲了下来,问:“阿澄这是在做什么啊?”

她扬起笑脸,道:“我昨夜想了许久,以后咱们不给那些女子作画了,先生还是画你最喜欢的山水,阿澄就帮先生卖画。”

她的语气里满是肯定,“先生的山水画得如此好,总会遇见伯乐的。”

“嗯。”他点了点头,摸了摸她的头,“那我陪阿澄一起。”

傅雪澄想,那个时候,沈浮生的温柔也定是真的。

他们沿街卖画,可是询问者寥寥无几,现在想来也是在做无用功,一般愿意买山水画之人,都是用来收藏,而用来收藏,都愿意买名家之画,像沈浮生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画师,依靠赚女人的脂粉钱为生,没有人愿意买他的画。

后来,他们的摊位面前来了两个奇怪的人,一男一女,风度穿着皆是不俗,他们来到画摊前,不看画,不询问,只是盯着她看,那是前来寻她的白缨和萧延。

果不其然,有一天她与沈浮生收摊回家之时,发现他家小屋外站了许多人,为首的就是那白缨与萧延。

应该是知道她失了记忆,所以萧延从头到尾不曾问她一句话,只是笑了一笑,对沈浮生说:“沈先生知道你牵着的人是谁吗?

“她叫傅雪澄,她是帝都傅家的族女,是内宫掌管宫中制诰的女官。”萧延顿了一顿,道,“更是当朝陛下亲笔赐婚给我的未过门的妻子。”

那个萧延,确实是她的便宜未婚夫,不知道抽了什么疯,一年之前求女皇为他们赐婚,可是她不曾与他有过交集,更不曾对他动过心,况且,在那个时候,傅雪澄根本不记得他。

一听这话,她猛然地抬起头,看着萧延道:“我全部都不记得了,你说的话,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。”

可萧延却没有理她,只是看着沈浮生,继续说:“前几月京城中涌入大批灾民,她前去安抚灾民,回来之后等着她的该是大好的前程。可不知怎么就流落到这个地方,还忘记了一切,可她终有一天会想起啊,想起她有光耀的门楣,有远大的前程,而不是被你用三两银子买来,陪你在这偏僻小城之中当街卖画。你说那个时候,她会不会怨你?”

萧延确实毒辣,话语句句刺在心上。

“你胡说!”她那时太激动了,她死死抓着沈浮生的手,恳求地看着他。

沈浮生却一言不发。

萧延挥了挥手,立即就有人抬了一个巨大的箱子过来,箱子一打开,金灿灿的黄金似乎能将整个屋子都照亮。

萧延说:“你用三两银子买她,我用百两黄金赎回她,这笔买卖,不算亏吧。”

“沈浮生。”傅雪澄拉着他的手,她望着他,满眼的泪,她曾如此恳求过他。

可是沈浮生沉默了许久,终于低头道:“你给我一点时间。”

“好,我等你。”萧延随即带着人走了,只留下那一箱黄金,刺眼得很。

久久没有人言语,屋子里静得可怕,最终还是沈浮生开口了。

“阿澄,你跟他们回去,会有很好的生活,再也不用跟着我风餐露宿了。”他低着头说这些话,不敢看她。

“可是我根本不认识他们,我只认识你呀,我只有你呀。”她拉着他,声嘶力竭。

“可是你总会想起来的,等你想起一切的时候,你会发现柴米油盐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,你会发现风花雪月并不是你生命的全部,你会有一腔抱负无法施展,你会恨我,恨我将你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偏僻小城里。

“阿澄,我担不起你那么多的恨,与其你到时候再恨我,不如现在断得干净。

“而且,”他顿了顿,最终还是沙哑着声音开口,“我穷怕了,我不能让你跟着我过这样的日子。”他的目光看向那一箱黄金,缓缓地道,“跟他们回去,你和我都会过得很好,你做你高高在上的贵族女子,我拿着这些黄金……”

他的话语突然停了,似乎难以启齿,可最终他还是咬着牙说:“我拿着这些黄金,也可以做我想做的一切。”

她随着沈浮生的目光看去,被那一箱黄金刺痛了双眼,从来没有哪一刻,她如此憎恨金钱,她曾万般强调,只要与他一起,愿意承受人世间一切风雨苦楚,可却独独漏算了,沈浮生愿不愿意。

她一巴掌就扇到沈浮生脸上,嘶吼道:“说什么怕我恨你,不过就是你贪恋荣华。”

她满眼的泪,看着他吼道:“沈浮生,终归是我看错了你!”

她昏了过去,昏之前她想,有些人啊,可以同患难,无法共富贵。

6

她醒来的时候,已经在前往京城的马车上,她挣扎着想要跳下马车,萧延轻轻一句话就制止了她。

他说:“你还回去干吗?是他亲手将你交到了我的手上,你还回去,是要那穷酸画师,再拿你换取百两黄金吗?”

她一下就停了,是呀,沈浮生拿她换了百两黄金,美其名曰为了她好,她在那一刻心死,一生的心动好像也就此而止。

她回傅家的第一件事,就是被医师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,一番检查下来,有医者啧啧称奇,一直道:“奇遇呀奇遇。”

她不知道怎么个奇法,只是发现她胸口多了一道疤,突如其来,仿佛是祭奠她重活一场,那道疤,在她胸口,也在她心上。

医者说她是受了惊吓,暂时忘却了一些事情,有可能突然某一天就想起来,也有可能再也想不起来。

可是她依然想起了往事,那是她回到傅家的第二个月,帝都阴雨绵绵,连续下了七天的大雨,每到夜晚,她的双腿就透骨的疼,她想起了临安城的那些个夜晚,一到阴雨天,她的腿也钻心的疼,沈浮生就将她的腿捂到怀里,用他的体温替她缓解疼痛,他们相拥而眠,哪怕清贫,可却如此快乐。

转眼之间,他就用她换了百两黄金,在那样身心俱痛的情形之下,往事一幕幕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,她记起了一切。

她是傅雪澄,有家世,有智慧,有前程,她本该是皇城里高高在上的贵族女子,何苦去临安城里同沈浮生过那样的苦日子,可就是在忆起一切的那刻,仿佛后知后觉,她终于痛彻心扉地哭出来。

没有人知道她在哭什么,只有她知道,傅雪澄回来了,临安城里那个懵懂无知的阿澄就该死了,人人都说她聪明,都羡慕她的荣光,可只有她自己清楚,这聪明背后有多少代价,她过早触及权力顶端,看到的,永远都是尔虞我诈,高高在上的傅雪澄,从来没有过真心。

如果可以选择,她宁愿做临安城那个懵懂无知的阿澄,虽然没有光耀的门楣,没有远大的前程,可多么天真单纯。

可终归,临安城的阿澄为沈浮生而活,沈浮生抛弃了她,那场际遇,就该如梦幻泡影,死在不见天日的小城中。

7

那些都是往事了,往事就不该再提。

最终还是定下来,由沈浮生作山水画册,虽然他们过往有嫌隙,但是傅雪澄并不愿作那记仇的小人,她不是当初的阿澄了,她是当朝尚书令,是高高的掌权者,她不能、不该同沈浮生去计较。

若此画能完成,那么沈浮生就能得国手的名号,但是未得国手称号之前,众人也对这个钦定的江山图卷完成者充满了好奇,那天皇后跟傅雪澄提了提要见他,傅雪澄便带沈浮生入宫见了皇后。

前前后后赞赏了沈浮生的画技一遍,皇后提出,想要沈浮生为自己画一张小像。

其实傅雪澄多多少少料到了皇后心中所想,可她没有任何言语,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沈浮生,想知道他会怎么处理,他不是自诩清高,平生最恨为人画小像吗?

或许是傅雪澄的神情刺痛了他,他答:“恕草民无能,平生只画山水,不画小像。”哪怕他明明知道这话会惹怒这个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。

皇后果然怒了,道:“堂堂一个画师,不会画小像,怎么?本宫没有资格让沈先生动笔吗?”

沈浮生还是那句“草民无能,平生只画山水,不画小像”,他说这话的时候,就看着傅雪澄,仿佛是说给她听的,可是傅雪澄无动于衷。

他的固执惹恼了当朝皇后,皇后治了他一个不敬皇家的罪名,转眼就将沈浮生扔进了大牢。

看着他被拖进大牢的那一刻,傅雪澄心中却没有所谓报复的快感,她只觉得悲哀,或许人生无常,每一个人所追求的都有所不同,沈浮生是为百两黄金放弃过她,可就如他所说,他是因为担不起她的恨,如果她真的一辈子跟着沈浮生在临安城,一腔抱负无法施展,她可能真的会恨他吧。

沈浮生入大牢的事最终还是惊动了皇帝,高坐之上,年轻的皇帝好奇地问:“那位画师与傅大人何怨何仇啊,你要这么算计他?”

“臣未曾算计过他。”傅雪澄答。

“那他身陷囹圄,你却不管不问,哪里是你的作风呢?”皇帝感叹了一声,“说到底,情关难过,你这样聪明的人也不例外。”

这一年皇帝才及冠,皇后也不过新立,可那言语中,却全是悲凉,是否情关难过,或许诚如皇帝所言,沈浮生是她过不去的情关,哪怕她这样聪明,这样装作无动于衷,仍能被人一眼看破。

8

她去牢里看了沈浮生,牢里牢外,一墙之隔。她高冠广袖,纤尘不染,他粗布麻衣,凌乱不堪。一个是天上云,一个是地下泥,从头到尾,他们之间就隔着难以逾越的天堑。

终归相识一场,傅雪澄问:“你有什么需要的东西,我给你带来。”

他看着她半晌,在傅雪澄以为他再不会开口后说:“我想作画。”

“好。”傅雪澄答应道,再没一句多余的话。

她最终托人将画具带给了沈浮生,没有再去看他一眼。

那些都是往事了,想起来让人伤神,这五年来萧延一直陪在她左右,可她始终无法动心,她说过,高高在上的傅雪澄,从来没有真心。

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了沈浮生,直到某一天,有人急忙来通报她,说沈浮生在牢里染了风寒,导致浑身抽搐,口吐白沫。

她在写字,手下的笔却不知为何一偏,斜斜溢出一横,她回道:“牢里的人病了,你通报给我做什么。”那语气里无一丝波澜,听上去绝情得很。

“可是,”那通报之人吞吞吐吐,说,“可是沈先生口中一直在念您的名字。”

“他念我作甚,我又不能帮他。”傅雪澄依旧无动于衷。

“大人快去瞧瞧吧,再晚怕是要出人命了。”那人再三恳求。

傅雪澄只是派了医者前去。

她继续写字,却发现心烦意乱,无法动笔。

后来那医者急匆匆回来,却一脸疑惑,他对傅雪澄说:“沈先生这病奇怪得很啊,与您之前心脉有损的症状一模一样。”

“我的病症不是已经痊愈了吗?”傅雪澄道,“你如何医治的我,就如何医治他吧。”

“这就是臣说的奇怪之处,那年您回来之后,竟无药自愈,臣原来以为是奇遇,可如今却不得不怀疑了。”

“你怀疑什么?”傅雪澄问。

那医者似是难以开口,最后问道:“大人你心口可曾有疤?”

傅雪澄想起了那年胸口突然多出来的疤痕,点了点头。

那医者无端叹了一口气,道:“臣从前觉得奇怪,却也不曾做如此猜想,这世上,竟真有人能做换心之术。”

“换心?你什么意思?”傅雪澄问。

“医术有过记载,心脉有损之人,做换心之术,将别人健康的心脏换到自己身上,以此活命,可世上哪有人能做换心之术,又哪里有人肯将健康的心脏换给旁人。可我为沈先生诊治,发现他与您曾经症状一样,并且在他心口发现了疤痕,那是换心术留下的疤痕啊。

“臣原以为是奇遇,不想是沈先生承受了您一身的病痛啊!”

“我不信,沈浮生懦弱如斯,怎么可能与我换心?”她不愿相信,不敢相信,可却一步也不停地跑到沈浮生身边。

他昏睡了过去,她看着他的眉眼,粗鲁地将他的衣服扒开,他的胸口,有一道和她一模一样的疤。

傅雪澄觉得难以置信,突然沈浮生皱了一下眉,咳了一声,一口血吐出来,喷在她洁白的衣衫上。

她这才慌了起来,“大夫,大夫。”她忙去找随她一同来的医者。

沈浮生却制止了她,“不用了,阿澄,我怕是活不成了。”说着一口血又吐了出来。

“沈浮生,说清楚,什么叫你活不成了?”她的声音带了颤抖,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。

“阿澄,”沈浮生看着她,道,“你不要恨我了,我懦弱无能,无法给你荣华富贵,可是我已尽我所能,给了你我能给的一切,阿澄,不要恨我了。”

血顺着他的嘴角流出来,怎么也止不住,怎么也擦不掉,傅雪澄一边替他抹掉嘴边的血,一边哭着问:“什么叫你能给的一切,沈浮生,你说清楚,你说清楚呀!”问到最后,只剩嘶哑的哭声,而她怀中之人,早已没有了呼吸。

她永远不会知道,在临安城那场大雨中,沈浮生带着她去求神医诊治,那个神医告诉他,阿澄心脉有损,是打娘胎里带下的病根,这样的人,患不得一点病症,受不得一点折腾,哪怕好好调养,也极少能活得过三十岁,根治之法,唯有取活人心脏换之,而沈浮生恰好是那个可以与她换心之人,可是换心之术太过危险,需要用极其名贵的药材吊命,是以诊金极高。

沈浮生用那百两黄金请神医做了换心之术,他后来行遍万水千山,伴着胸膛里那颗残缺的心脏,听见帝都里又传来她的消息,他想,她是帝都最负盛名的女子,是翻手云覆手雨的高位者,是他一生遥遥不可及的神话。可是永远不会有人知道,是他成就了她的神话,没有人知道,这是他藏于心口的秘密。

沈浮生什么都没有说,可是傅雪澄什么都知道了,她抱着他的尸体在大牢中枯坐了三天三夜,胸口的心脏有力地跳动,每一次跳动,都如尖刀般刺在她心上,是她带沈浮生见皇后,是她不曾理会沈浮生的病症,是她让沈浮生在大牢中,一场风寒就丢掉了性命,她始终无法原谅自己,最后还是傅家来人将她强行拖开了,她声嘶力竭,不愿放手,最终伤心欲绝昏死过去。

人人都说她聪明,可她却如此糊涂,胸口那么明显的一道疤,她却从来不愿细想,她怨恨沈浮生,恨到蒙蔽了自己的双眼。她后来将沈浮生在牢中画的江山图册呈给皇帝,又求皇帝原谅沈浮生不敬皇家之罪名,赐他国手之名,更言自己是沈浮生的未亡人,执意要与萧延退婚。

退婚的消息一下来,萧延就在傅府门外等着她,下了漂泊的大雨,他不走,也不进去,固执地等着傅雪澄出来见他,傅雪澄无法,只能去见他,有仆人给她撑了伞,可她从未让那把伞向萧延倾斜一分一毫,萧延问她:“从临安城回来,你就一直恨我对不对?你恨我拆散了你和沈浮生。”

“我从来未曾恨过你,我一生只为一个人动过心,不相干的人,我从来不在意。”

她的话说得狠心,却字字句句都是真的。

萧延艰难答道:“好。”

他转身离去,傅雪澄递了把伞给他,目光看向远处等着萧延的女子,她轻声道:“满目山河空念远,萧郎不如怜取眼前人。”

满目山河空念远,不如怜取眼前人,不要像她一样,做错了事,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。

傅雪澄执意为沈浮生戴孝,她既是他花三两纹银买来的媳妇儿,自然也要做他的未亡人。

傅雪澄想起了从前,她因从娘胎里带出了这心脉有损之病,从小便知道自己活不长,那个时候她算着天数过日子,只觉得这人生啊,怎么这样短暂,可如今,她只觉得,这人生啊,为何如此漫长。

浮生若梦,沈浮生啊,仿佛真的是她漫长人生的一场梦,一场醒不来的梦。

“傅雪澄者,帝都贵女,……少时有奇遇,慧眼独具,为国手沈浮生之伯乐,二者一荣俱荣。”

——《华国女史·傅雪澄列传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