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华旧卷之女傅
女帝明景即位五十年,河清海晏,盛世太平。
只是荣耀背后依旧腐朽,她用五十年时间坐稳了自己的帝位,却仍无法还天下女子一个公平。她唯一做到的,是拼尽自身全力,将那黑暗砸出了一个豁口,让心存希望的人还能循着光亮前行。
而白缨就是那抓住了光亮的人,她本在黑暗踽踽独行,见到那光芒时,便将它死死握住,誓要借这个缺口将那暗夜撕裂,让所有天光都洒向大地。
1
那是明和三十六年,春。
女帝下了诏书,在帝都设女子学府,不再学刺绣女红,只学天文地理、军法谋略,甚至设了讲武堂,女子亦可习武。世家女子皆可入学,若有杰出者,可入朝为官。
此诏一出,天下哗然。
其中大司马白巍反对之声尤为强烈。他扬言道:“陛下的决定臣管不着,但若我白氏的女眷胆敢入女学,老夫第一个打断她的双腿。”
大司马白巍豪言壮语甫一放下,那个不畏权贵的人就冲了出来,恰是他老人家的孙女,年仅九岁的白缨。
女学开设第一天,白缨就让仆人去给她报了名,报了两次,白缨临行前皆被拦住了,第三次,年仅九岁的女娃躲在府内送瓜果的车厢中,自己跑到了女学门口。白府的人将她捉了回来,大司马说到做到,就要打断她的双腿,终于惊动了女帝的圣驾。
女帝摆驾白府,乌泱泱跪了一地人,女帝问:“白缨呢?”
当下抬出一个血淋淋的小女娃。
女帝指着大司马就是一通骂,“不过一个九岁女娃,大司马何至于如此狠心?你不让女眷入学,是觉得天下女子都不配入仕吗?那你别忘了,朕也是女子。”女帝寥寥几句言语,就要给大司马安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。
“臣惶恐,臣不敢!”大司马颤颤巍巍磕了几个头,言语之间依然很倔强,“陛下是天命之人,陛下掌权是万民之福。但世间多数女子还是安安分分为好,陛下让女子入朝,搞得朝堂之上男女混杂,成何体统!”
“女子为官有何不好?若你白氏女眷为官,光耀的也是你白氏的门楣。”
“使不得呀!”大司马更激动了,“我白家乃世袭贵族,累世高官,若将满门荣光寄于小小女子之身,黄泉之下老臣何以面对列祖列宗啊!”
“迂腐至极!”女帝一时间不知如何说他,他所言不虚,白家世袭贵族,累世高官,大司马的年纪比女帝更年长几岁,平日里,她也对他礼让三分,但今日之事,退不得。
她于是道:“今日朕既来了,就要替白缨主持这个公道,且让白缨答话,问她作何想法。”
众人这才将目光转向那一身伤的女娃,她受了结结实实的几大板子,少年人娇嫩,腿部已隐隐有血迹,但她愣是没哼一声。此刻听见女帝问她,更是将指甲都抠到了木板里,忍着痛开口:“臣女愿入女学。”
“你若执意要去,我白家没有这样的不肖子孙。”大司马痛呼道。
“偌大一个白家,容不下一个九岁的女娃,那朕的皇宫可宽敞得很。”女帝道。
听见女帝这番言语,白缨抬起头来,又道:“臣女愿入女学。”
大司马的孙女为入女学与白家脱离了关系,住进了皇宫,听起来像一桩闹剧,一个九岁的女孩,怎么能做出这般决绝的决定?众人都想,待大司马消了气,这小孙女自然会回去的。
可白缨在皇宫养了两个月的伤,好了之后自己径直入女学学习,直至她死,竟再也没踏入白府一步,当然,这些都是后话了。
2
白缨开了入女学的先例,陆陆续续也有开明世家,允许自家女子入内学习,其中与家族决裂的白缨,及太史令一族的女童傅雪澄最为出色,虽然屈指可数,好歹也算拨开云雾了。
白缨入宫的第七年,明和四十三年,华国发生了一件大事,皇太子薨,举国哀悼,封皇孙青辞为皇太孙。
女帝召她觐见,那年她十六岁了,越过内殿重重帷幕,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一身缟素的皇孙青辞,九岁,跟她初入宫时一般大的年纪。
“去,见过少傅。”女帝对他道。
小小的孩童立马朝她一鞠躬,“见过少傅。”
“从今日起,你就是皇孙的少傅,太子丧期之后,入朝参政。”女帝对她道,她刚要谢恩,就看见女帝目光落到小皇孙身上,刹那间便柔和了几分,她道,“可怜朕的孙儿父母早逝,这皇宫冷清,你二人以后要互相扶持。”
白缨领了旨带着皇孙走出了内殿,这宫道深深,她想起当年,陛下也是这般带着她一路前行。
“少傅!”一个小小的声音响起,她转过头去,听见小皇孙问她,“少傅叫什么名字?”
“臣叫白缨。”
“那孤可以叫你阿缨吗?”
“不可,君臣有别。”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,小皇孙却上前来拉住了她的手,幼子的手掌柔软,还带着温热的温度。小皇孙睁了大眼睛看着她,仿佛她再敢拒绝他就立马哭出来,她终于还是心软。
“那也只可以私下里叫。”她无奈道。
“好的,阿缨。”小皇孙道,“宫人都说父王走了,不回来了,那阿缨你也会走吗?”
她没由来地心软,握紧了他的手,说:“不会的,我不会走,我会永远在你身边。”
她牵着他,仿佛牵着九岁时候的自己,从此这前路黑暗,他们也会依偎同行。
3
太子丧期之后,白缨正式以女傅身份入朝堂,她着深紫色朝服,就站在大司马白巍侧后方。
七年不见,他老了许多,两鬓皆已斑白,在上朝之时也多有咳嗽,白缨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,看见他下朝走下阶梯时崴了一崴,白缨连忙上前扶住。
“多……”大司马的那个“谢”字还没说出口,就看见是白缨,当时就把衣袍一甩,拒绝了白缨的搀扶。
“爷爷。”白缨喊道。
大司马气得翘了胡子,“少傅可别乱喊,你当年踏出了白家的门,我白家就没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。”
虽然这是一早就做的决定,也早预料到如此结果,但真正面临的时候仍觉得无法接受。
那天她回到自己的宫室,站在庭院之中,雾气将月色遮盖,仿佛永远无破云之日,她叹了一口气,就看见内室缓缓亮起烛火,从里面跑出一个小小孩童,不由分说就抱住了她,“阿缨,孤等了你许久,孤还以为你不回来了。”
幼子的身体柔软而温暖,她抱着他,就仿佛抱住了内室里那团缓缓燃起的烛火,他像是一团火焰,在这清寒的夜中照亮她,温暖她。
他稚嫩的双手抚摸上她的额头,问:“阿缨为何皱着眉头,今日有烦心事吗?”
她叹道:“臣被自己的爷爷讨厌了。”
“阿缨不怕,孤也是的,孤的爷爷虽然不讨厌我,可是也不喜欢我。宫人们都说,他是神仙,无欲无求,谁都不喜欢。”小皇孙一脸天真地看着她。
白缨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,她听说过,当年女帝还是公主的时候,先帝为她选的驸马叫谢瑜,可女帝不愿嫁他,跪求先帝收回了圣旨,谢瑜心冷之下出家为僧。
后来女帝废了驸马,登基之后,又将已经出家的谢瑜册封为皇夫,次年就诞下太子,女帝与皇夫只有一子,女帝疼爱有加,可谢瑜仿佛不甚喜爱,在宫内设了佛堂,虽蓄起了长发,却终日只愿伴于青灯古佛之侧。
所以皇太孙青辞,虽然含着金汤匙出生,可是自小母亡,父亲多病,奶奶终日忙于政事,爷爷又沉溺于青灯古佛,在这深宫之中,他也是孤苦伶仃地长大。
自此之后,青辞隔三岔五地往她这里跑,后来直接就搬到了她宫中,东西厢房相对,她每日推开窗,就能看见青辞展开了笑颜,道一声“阿缨早”。
如此寒来暑往,七载春秋,昔日如糯米团子般的小皇孙,已经成长为修竹般的挺拔少年,她几乎是看着他长大,在这寂寞的宫城之中,他是她唯一的亲人。
这一年,是明和五十年,女帝登基五十年,开创了一个太平盛世,女帝崩,谥号明景,皇太孙青辞继承大统,次年改年号承平。
4
青辞登基前,女帝曾昭告天下,于金銮殿托孤,赐尚方宝剑与白缨,将其从少傅升为太傅,这一年白缨二十三岁,年纪轻轻就已位极人臣。
二十三岁的太傅,十六岁的皇帝,登基那日,白缨同青辞一同从内宫出去,途中路过一处长廊,长廊两侧是镂空的窗口,每走一步都是不同的风景,设计之精妙,取的是移步换景的意思。她与青辞走在其中,一步一景,仿佛路过这么多年他们携手走过的时光。
青辞一登基,紧接而来的就是立后之事,可是十六岁的青辞并无后宫,于是充实后宫便成了头等大事。
由于先帝是女帝,世家臣子都觉得自家女眷无用武之地,忍了许久,这一次,诸臣选妃的热情空前高涨。
白缨去见青辞的时候,看到的就是那样一番景象——少年人坐在书案前,案上堆积了如山的画卷,他拿起一幅,愁眉苦脸道:“嘴这么大,可别把国库吃穷。”又拿起一幅道:“长这么妖媚,一看就是祸水。”
那是少年人的调皮,可满口胡言乱语听得白缨哭笑不得。
白缨问他:“陛下这般眼光,到底要选个什么样的妃子?”
“朕觉得,”那小少年顿了顿,笑道,“阿缨就很好。”
她诧异地抬眼,少年人笑着看她,眉眼之间一派天真无邪,她便只当他是玩笑,笑骂了一句:“荒唐。”
“如何荒唐?”那少年不依不饶,“阿缨你都二十三岁了,再不嫁人,就只有给人当后娘了,正好我要选妃,你嫁于我,大家都清静了。”
“我年长你七岁,是先帝钦定的太傅,你小小年纪,竟还开起了我的玩笑。”
她只当他是玩笑,却看不到少年低下头的瞬间,眉目之中所有光华都消失,一片黯然。
有些情愫不见阳光,如同生于墙角的藤蔓,可是经年累月不断疯长,终会肆虐心房。
5
时值瘟疫突发,大批难民涌入皇城,帝都之中人心惶惶,朝堂内一片繁忙,青辞选妃一事暂且搁下了。
大司马白巍的意思是,为显示官府爱民之意,可暂且收留难民,治其瘟疫。
但太傅白缨却极力反对,她言收留难民治标不治本,且一旦开了这个先例,便会有源源不断的难民涌入,到时候瘟疫泛滥帝都,便会动摇国之根本。
“那太傅意欲何为?”白巍压着怒气问。
“此刻应该驱逐难民,紧闭城门,隔离疫情发源之地……”
白缨的话尚未说完,大司马的拐杖就扔了过来,白缨没有躲,血从额头流下来,模糊了她的眼睛。
扔了拐杖的白老爷子被众人搀扶着,指着白缨就开始骂:“难民无家可归,你却要将其驱逐,我白家世代忠良,怎么就养出了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……”
骂着骂着,气血攻心,一口老血就吐了出来,白老爷子昏倒在朝堂之上。
他在白府养了三天,终于还是没撑过来,驾鹤西去了。
如此,白缨又加一条罪名。
6
大司马葬礼那天,满朝官员都去吊唁了,皇帝也去了,可哪怕有皇帝陪同,白家人也誓死不让白缨踏进白家一步。
于是那天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奇景,所有宾客都散尽之后,当朝太傅仍跪在白家门前,白府大门紧紧关闭,始终不愿为她敞开。她跪到了暗夜来临,白府的大门终于打开一道缝隙,她满心欢喜尚来不及表现,一盆冷水兜头浇下,浇得她满心的悲凉。
她气死了她的爷爷,从此以后,她没有家了。
她颤抖着起身,双腿发麻,举步维艰。今夜没有月光,前路一片黑暗。
路过酒馆时有人拉着她卖酒,平生谨言慎行的女傅,第一次喝了个酩酊大醉。夜已经深了,宫门却没有落锁,她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寝殿,刚一推开门就传来一声怒吼:“你去哪里了?我派人去白府接你却都找不到你。”
是青辞,她看着他,就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,她跌坐在地上,却伸手去拉他的衣袍,她仰着脸,声音也隐约带了哭腔,“青辞,天那么黑,我看不到你了。”
“没关系的,”那少年陪她一起坐在了地上,“这夜再长,也有天亮的时候,我陪你一起等天亮。”
他们就真的坐在院中等了一整晚,当第一丝曙光划破云层的时候,白缨转过头去,少年的吻却落了下来,天地之间都是冰凉的,唯有那一吻,是温热的。
“阿缨,嫁给我吧,我是天子,我会保护你。”
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,他误将她的沉默当作鼓舞,继续道:“若你嫁我,我可不设三宫六院,我可……”
他的誓言还未说完,却被一个巴掌打醒,白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在那清脆的耳光声之间,她的酒全醒了。
她迅速跪了下去,头紧紧挨着地,不敢抬头看他一眼。
头却被人固执地抬起,常青辞捏着她的下巴,逼她与他对视,他满眼通红,脸上还有她的指痕,哑着嗓子道:“你就这么讨厌我?”
她看着他,一字一顿,“臣僭越,自请死罪。”
“你就这么讨厌我?”他又问。
“臣长陛下七岁,是先帝钦定的太傅……”还是那番言语。
“够了!”青辞终于忍不住拂袖,“是朕唐突了,太傅。”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,他不肯再称她为阿缨。
7
为了治瘟疫之事,大司马白巍与太傅白缨各执己见,以至于大司马气血攻心而亡,众人以为,经此事后,太傅应该会按大司马之言行事,可谁知朝堂上皇帝问起太傅决议之时,白缨仍固执己见。
朝堂上皇帝听了她的言语,扯出一个冰冷的笑,道:“太傅真是石头做的心肠,既然太傅一意孤行,那朕便依你行事。”
白缨漠然答了声好,便将灾民逐出皇城,并关了城门,随即将灾民赶回了家乡,隔离开去,同时派了十数个太医前往,傅雪澄请缨同行,白缨也准了。
在驱逐灾民的时候,有灾民固执不愿离开,白缨竟让官兵强行驱逐,不顾死伤,一番指令下来,毫不拖泥带水。众人都说,太傅白缨是个铁血心狠的角色,一番言论传到青辞耳里,他的心更是凉了半截。
那日朝堂之上,他说她铁石心肠,可她也不曾有半分动摇,他从九岁跟在她身侧,整整七年,寒冰尚有融化之时,她的心,他却暖不透。
白缨借政务繁忙,出入宫廷多有不便,要出宫建府,青辞就堵在了她的门口,不依不饶地问:“太傅就这么厌烦朕,厌烦到与朕同一屋檐下都不能忍受?”
反正有些话已经说开,青辞索性就不再避讳,反正他的感情找不到宣泄口,又为何要让她好过?
果不其然,白缨皱起了眉头,斥道:“陛下,臣长你七岁。”
“是先帝钦定的太傅。”青辞将她的话接过,随即又笑了,道,“好了,太傅大人这般无趣,朕瞧着也厌烦,走了好,走了朕的皇宫还清静。”
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,青辞心里却升起异样的快感,两两无言。
8
疫情解决了,可是白缨派去同往的傅雪澄却失踪了,傅雪澄不仅仅是白缨的下属,更是她在女学的同窗,所以后来传来在南方有傅雪澄的消息时,白缨执意要前往寻她。
他们已经许久不曾私下说过话了,白缨走的那天,青辞还是忍不住去见她了,毕竟在最寒冷的深宫中,他们曾相依为命七年。
白缨离去的那天,风很大,他送她,本来自己在心中已经想好,不问风月,可最后他还是忍不住道:“阿缨,撇开年龄身份,难道我与你的经年累月相处之中,你就半点不曾动过心?”
可能是离别在即,大家都不再说那些伤人的言语,白缨只是说:“陛下年幼,不曾懂这人间疾苦,有许多事情,都比情爱重要,我早就起誓,将一生献与家国,不再嫁人。”
青辞心中却反而好受了,他想起自己那一心向佛的爷爷,她与他一样,虽不喜欢他,可是也不喜欢旁人。
如果他得不到她,不让旁人得到她也是好的,青辞那么想。
可世事不尽如人意,白缨离开皇城三个月,三个月之后,带回了傅雪澄,和一名男子,更甚者,那个男子还带了一个三岁的女娃。
青辞在城楼上看到了那名男子时脸色就不好了,可他忍住了没问,却没有想到,白缨竟来找他赐婚,少年顿时就怒气冲天,他将书案的信都扔向她,道:“你走了三个月,朕天天写信给你,你如今却跑来和朕说,你要嫁人!
“太傅不是信誓旦旦,将一生献给家国,不再嫁人吗?
“朕原本还想,你一辈子不嫁人,朕就守着你一辈子,现在看来,都是笑话。
“什么家国,什么誓言,什么年纪,什么身份,你本就不是在乎那些的人,你不过是将我的心意,弃如敝屣,你不曾对我动过心,你为什么不直说?”
“我不曾对你动过心。”白缨打断他的话。
“你再说一遍!”青辞赤红的双眼看着她,仿佛下一秒就会撕裂她。
“我不曾对你动过心,我遇见你那年,你才九岁,于我而言,你只是我的幼弟。”
“你别说了,你多说一句,我就多恨你一分。”青辞看着她,继续说,“阿缨,你若嫁给他,我会恨你一辈子。”
她却笑了,“那么,陛下就恨臣一辈子吧。”反正她这一生,被太多人恨了。
白缨离开了之后,青辞将寝殿内外能砸的东西砸了干干净净,吓得侍奉的太监大气不敢出,可他到底是心软的小孩,嘴上虚张声势,却什么都没有做。
他恨啊,他是真的恨,他相信白缨介意身份地位,也相信她终身不嫁的誓言,于是他更不敢细想,她该多爱那个人,才会忘记了自己的誓言,一心一意想要嫁给他。
9
当朝第一位女傅要成婚,朝堂一下就沸腾起来,也有真心祝福的,但更多的是看热闹的,他们多想白缨嫁给哪位王公大臣,以后称她为某某夫人的时候,这位女傅的脸色可不要太好看。
可是得知新郎之时,众人都有些失望,当朝第一女傅,选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医者,那医者还有个三岁的女娃。
众人面面相觑地去参加了婚礼,然而脸色更不好的是当朝皇帝,他坐在主座上,从头到尾没露出过笑颜,大家都想,陛下与太傅一同长大,情同手足,果然也不满意这门亲事。
可是青辞想的却是好久之前他曾对白缨说过,你二十三岁了,再不嫁人,就只有当别人的后娘了,谁知命运弄人,一语成谶。
他亲眼看她出嫁,她着凤冠霞帔,无高堂可拜,却拜了他,他许久不叫他们起身,她也就一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,无人敢揣测圣意,偌大礼堂一片寂静。
他盯着她,可是大红的盖头遮住了她的面容,他应该是笑了,他叫起身,看他们行礼,行云流水,一气呵成。从此之后,她有良人在侧,抛下他在高台之上只影成双。
承平四年,人人都说太傅福薄,她成婚第四年,因病早逝,然而葬在何处却成了难题。
她生于白家,白氏却不让她入祖陵。青辞提议让她入皇陵,遭群臣反对。
后来那医者遵她遗愿,一把大火将她的遗体烧了,骨灰扬于江海,归于天地,青辞赶去,只从火中抢回了半件未烧完的衣服。
她竟如此吝啬,吝啬到半点念想也不愿意留,皇位上青辞咬碎了银牙,他想,果然是她的作风,她心狠,狠到连自己都不放过。
这一年,青辞及冠,朝臣又催立后之事,一批又一批的秀女来了又去,晃得他眼花,有秀女着白衣前来,清风拂袖,他不知怎么就红了眼眶,低头拭泪的瞬间仿佛恍若隔世。他不知怎么就想通了,允了那秀女入宫,后来多年,年年有秀女入宫,她们呀,都像极了白缨。
青辞闲暇的时候,喜欢在御花园作画,他将后宫所有的女子聚到一起,有人像她的眉,有人像她的眼,有人似她的唇,可是他将那些眉眼拼凑到一起,始终画不出她。
青辞想,他还是恨她,此恨绵绵无期,他也只有依靠这点恨,记住她了。
他恨了她小半生,他四十岁那年,自己最大的儿子前来求他赐婚,他喜欢上了那医者的女儿,青辞驳回了长子的提议,拒不赐婚,那医者来找到他,带他去了白缨的庭院。
院内设东西厢房,她与那医者,一直分房而睡。
他推开她的房门,仿佛经年时光都扑面而来,他在她房中,找到了九十九封书信。当初离别三月,九十九天,他夜夜在大开宫门,等着她归来,而她舟车劳顿,也曾挂念他啊。
他颤抖着拆开信封,第一封信,没有言语,画了一幅他的小像,是初见之时,他九岁,着了一身素服;第二封信,画着他点了满院烛火等她归来时……九十八幅小像,从他的幼年一直画到了青年,点点滴滴,事无巨细。
最后一封信却没有封口,打开来,仍是一幅小像,不同的是,那小像上有两个身影,一个是离别那天的青辞,旁边的自己白缨却只寥寥勾画了几笔。那画没有完成,然而线条墨色深沉,仿佛不甘心就此停笔,可却始终没有画下去。
画上题了白缨的手书,是一句诗——“世间无限丹青手,一片伤心画不成。”下笔极重,力透纸背,笔锋张扬,却陡然生出无限悲凉。
“那个时候,她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了。”那医者道。
四十岁的帝王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,那刹那间,地动山摇,那些喷薄欲出的情意,无需言语,他已全部知晓。
终
当初女帝驾崩之前,曾召白缨彻夜长谈,说为女官之不易,就不易在你要与男人斗,无论你多么优秀,一定不要嫁给掩盖住自己光芒的那人。那样,世人只会记住你是谁的夫人,你所有功劳,最终只会归到你嫁得好上,如此这般,世间女儿就会更加不思进取,一心盼望嫁个好人家。
那个时候,白缨便对女帝发誓,终身不再嫁人。
可后来,她生了别样的心思,对那个在暗夜里陪着她的少年,她动了心,他是她这寡情的一生里,最明亮的光芒,可她有抱负,也有挣扎。
年纪,身份,家国,抱负,都是横亘在他们中间的鸿沟,她曾经也想跨一跨那鸿沟,然而命运无情,从不曾厚待于她。
她在寻找傅雪澄的过程中,中了毒箭,那个医者救起了她,可是毒入骨髓,她已时日无多,她的少年还风华正茂,她却一副残破身躯,那些鸿沟,她跨不过去。
她想起当初在皇宫时,青辞曾养过一只兔子,后来那只兔子死了,白缨为了逗他开心,找了新的宠物送与他,那少年却说,我只养这一个宠物,就算它死了,我也只有这一个宠物。
他是那么柔软又长情的少年,认定一个人,便会是一生,可是帝王家呀,实在不适合出情痴。
她于是同那医者一起,下了那剂猛药,青辞说,他会恨她,恨她一辈子,她心里却是开心的,她一生寡情,能被人恨一辈子,也是极好的事。
青辞又在御花园作画,这一次,他将那最后一张小像补充完整了,画像中那女子,同白缨长相终于分毫不差了。作完那幅画后,他抱着九十九幅画像以及半件被火烧残的衣袍,安详地去了,他活了几十年,尽了自己做帝王的责任,却改不了当情种的宿命。
“白缨者,华国第一女傅。九岁入女学,年十六,封少傅,年二十三,封太傅,处事雷厉……逝年二十七,无碑无陵,归于天地。”
——《华国女史•女傅列传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