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华旧卷之女帝常灵

楔子

皇后生产那日,太史令夜观天象,言紫气东来,皇后腹中胎儿将是华国百年不世出的明君。

可奈何生产那日,皇后因血流不止而死于帐中,血泊中那婴孩的啼哭划破长空,举国上下殷殷期盼的明君,到头来竟是一个女娃。

太史令自知失言之过,在观星台上割了自己的舌头,以一生的沉默来惩罚今日之错。

其实失言之过算不得大事,但偏偏公主可为明君这样的话在华国说不得。

华国百年历史,最忌讳女子当权,先帝当年登基之始,曾被其姐卫阴长公主胁迫,做过一段时间的傀儡君王。那段时间华国政治混乱不堪,朝堂之上一派血腥气,举国上下都惶惶不安。

那样的黑暗时期至今想起仍有心悸,后世人将其归为女祸,是以女子当政在华国为大忌。

那尚处于朦胧之中的婴孩向四周伸手,她还不知道,她的新生,背后藏着血腥与杀戮。

1

皇帝待皇后情深义重,多年来伉俪情深,偌大后宫在皇后薨逝之后便闲置一般,他不愿再娶新人进宫。可家国不可无后,是以在昌顺公主十二岁这年,他接受了群臣的提议,于明德十六年的早春举行春宴,在诸位世家子弟中选取昌顺公主的伴读。

虽然名义是公主伴读,但被选中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很清楚,帝无子,膝下唯一女,公主的伴读其实就是未来的驸马。

或者说得更露骨一些,皇帝选择的这个从小伴随公主长大,日日在他身边一同受教养的伴读,他日后不仅要将公主托付于他,更是要将这华国百年江山一同托付。

朝堂风雨沉寂了十几年,终于又在这一场野心勃勃的春宴之中拉开帷幕。

那一年傅延之十六岁,初入太史局,他有幸,参与记录了那场春宴,都是些与公主年纪相当的宗室子弟,然而稚嫩外表之下却都不见天真无邪。

他们或惶恐,或沉默,或得意,或骄傲,目光盯着高台上帷幕之后的那身影,却又好像看到了更远的地方,眼中是浇不灭的野心。

在出发之前,族人一定提醒过他们,此来意味着什么。这些皇室宗亲,或因生于旁支,或因不是嫡出,终其一生都无法染指的皇位,此刻却有人开辟出一条道路,只要他们踏上去,只要他们将同行的人挤掉,这至尊之位就是他们的囊中之物啊。

那场春宴试的是诸位世家子弟的文采,顶着神童之名的谢家二公子谢瑜拔得头筹,紧随其后的是他的哥哥,谢家的庶子谢槐。

这其实是个非常玄妙的局面,谢氏一门人丁单薄,谢槐是谢侯爷五十岁时得来的第一个儿子,虽为偏房所出,但老来得子,自然十分疼爱,加上谢槐人也机灵可爱,所以大家都默认他为谢家世子,里里外外对他们母子礼让有加。

谢侯正妻为此怄死了,偏房以为就此可以扶正,谁知那正妻娘家也不是吃素的,迅速又与谢侯订下亲事。年轻貌美的侯爷夫人一上任,便为谢侯诞下了一位世子,那便是谢瑜,一出生就抢走了谢槐所有荣光,无论何时都将他死死踩在脚下的弟弟。

所以这个局面的出现,既玄妙又在意料之中,傅延之正拿了笔要记录,一抬眼看见高台之上的帷幕被风掀起,帷幕之后十二岁的小公主正襟危坐,白白净净的一张脸,冷冷清清的一双眸子,听见紧随谢瑜之后的谢槐的名字时轻轻一笑。不是一个十二岁女孩那种天真无邪的微笑,而是那种意料之中的轻蔑的笑。

傅延之以为自己看错了,再看过去时,那被风刮起的帷幕已悄然落下,帷幕后那身影仍正襟危坐,仿佛不曾动过分毫。

许是他看错了吧,他握着的笔终于落下,然而那惊鸿一瞥却长久地萦绕于他心上。

五日后,春猎,仍是那些世家子,不过这次大家自然地将目光放在了谢家两兄弟身上,可傅延之更想看到的,却是那小公主会有什么举动。

难得的是,这场春猎中谢氏两兄弟所猎到的猎物数量竟然一样。两场比试,一文一武,谢瑜胜了一场,平了一场,胜负已分。

有宦官正要宣布伴读人选时,那本该在帷幕之中的小公主却冲了出来,她跑到谢槐所打的猎物前,抱起了一只被射伤脚的兔子,泪光盈盈地看向了皇帝,道:“父皇,小兔子受伤了。”

当今圣上最是疼爱昌顺公主,当下也顾不得责备她失礼之过,连忙叫宫人领着公主去给她心爱的小兔子包扎。

那一身环佩叮当的小公主被人簇拥着往前走时,却突然回头对谢槐说了句“谢谢你”,说这话时目光还瞥向了谢瑜打下来的猎物中那只一命呜呼的兔子。

人人都道公主心善,见不得动物死伤,傅延之却饶有兴趣地盯着那小公主怀中的兔子。

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,那被簇拥着的公主路过他时侧头看了他一眼,满眼泪光盈盈,他却看不到半分柔弱。她的目光最后停在了傅延之的笔上,傅延之低下了头,回避了她的目光。

第二日,内侍就宣布了公主的伴读人选,除了众望所归的谢瑜,还额外加上了谢槐,众人都说是谢槐那只兔子讨了公主的欢心。

傅延之却总觉得没那么简单,可他的笔仍中规中矩,什么也没敢乱写,直到一道旨意传来,他被调往内史省做了起居郎。

2

起居郎负责记录皇帝言行,于是他常常随着皇帝出入,也更进一步接触到了昌顺公主。

作为华国唯一一位公主,她拥有无上的宠爱,她受到万千人的艳羡。傅延之想,任何一个女孩拥有这样的尊荣,她必是无忧无虑,必是天真烂漫的。

但不是,他所看到的昌顺公主并不是那样的,她每日五更天便起床,太学的课一日未曾落下过,四书五经熟读了个遍。谈诗论道,说起家国大事,很多时候比那伴读的两兄弟还要强上许多。

若说起她唯一的不同,便是她特别喜欢史书,常常在内史省的书库一待就是好久。好多时候,傅延之负责照管书库,都能看见有宫人掌着烛光,那传说之中本应享尽荣华富贵的公主,却在挑灯夜读。

四个春秋,傅延之在内史省待了四个春秋,就那么看着昌顺公主一日一日地成长,从前丁点大的小孩,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。他与她,也不曾有过任何交集,一个史官,一个公主,本就不该有任何交集。

直到那日,为公主掌灯的宫女竟不慎睡了过去,烛火熄落,将公主从书中的世界拉了回来,傅延之尚未反应过来,公主便从黑暗之中走了过来。

“傅内史。”这是她第一次叫他,不曾想她还能认得他。

傅延之连忙行礼,“臣在。”

“你做史官这么多年,熟读的史书定是比本宫要多的。”那公主道。

“不敢。”他答。

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离公主这么近,公主的身上着的是最柔软的轻纱,色彩是轻柔的淡黄色,上面用银丝绣着簇拥的花朵。

然而他感觉不到一个少女的和软,他们的公主本该如清晨的阳光,可她靠近他时,他却觉得寒气逼人,仿佛那团柔软的轻纱包裹着的是一尊玉石做的雕像。

那公主接着问他:“傅内史你告诉本宫,历朝历代史书当中,可有哪一册,专为女子立传?”

未曾想过她会问这样的问题,傅延之顿了顿,答道:“不曾。”

他好像是听见了公主轻笑了一声,随后便离去了。

这历朝历代中,可曾有专为女子立过传?仿佛真的没有,史书中的女子,要么是谁的妻,要么是谁的母,要么是谁的子,她们面目模糊地存在着,史官的笔从未在她们身上停留。

3

公主再也没有来过内史省的书库,不知是那日傅延之的回答开罪了她,还是选驸马之事终于提上了议程,总之,傅延之再见到她时,是在半月之后。

她在御书房等候她的父皇,傅延之当时也在御书房等候差遣,看见那公主闲来无事提笔练字,只写了两个字——“昌顺”,那是她的封号。她下笔很稳,力透纸背,那两个字如铁钩银画一般,锋利异常,不像是出自女子之手。

还差最后一笔,公主却收住了笔势,抬头看向了傅延之,她说:“本宫听闻傅家书法在华国也堪称一流,那依傅内史所看,本宫这一笔该如何写?”说着,她将笔递到了傅延之眼前。

傅家确实出过几个闻名的书法家,他也曾随着他的祖父学过很长时间的书法,然而他不知道公主是何时对他的身世如此清楚的。

他斗胆上前握住了笔,那铁钩银画的两个字中,他添上了最后一笔,却一改先前风格,将那张扬的笔风做了收势。那两个本是张扬的字瞬间看上去多了几分端庄,显得秀丽了。

“傅内史为何这样写?”

他抬起头,第一次直视了当朝公主,她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,让她整个人显得无比精明与冷静。

傅延之答:“臣曾认识一位前辈,他告诉臣,写字与做人一样,过刚易折。”

有些话点到为止就好了,他的话是说给公主听的。

听宫人说,公主为选驸马之事,已多番和皇帝顶撞,谢家的二位兄弟,都是当朝陛下一手养大的。谢瑜少年英才,出身又好,深受陛下欢喜,可公主啊,偏偏喜欢那谢家庶子——谢槐。

原本儿女私情,算不得什么大事,可偏偏她是华国唯一的公主,她人生的每一步路,都是被计划好的。陛下的意思,是将公主嫁给谢瑜,让其以皇驸的身份暂掌国事,直到公主诞下继承人。而谢槐,陛下的意思是,可为辅政之臣。

那是明德二十年,隆冬。

皇帝册封驸马的诏书刚刚下传,就在半道被公主截了回来,她抱着圣旨跪在殿外,一遍遍地喊:“恳请父皇收回成命。”

大雪下了足足三个时辰,她就跪在殿外喊了三个时辰。傅延之站在殿内,看见公主如玉雕一般的身影,他就知道,那四个字他是白说了,过刚易折,过刚易折,他们的公主啊,却是天生的倔性子。

后来还是谢瑜撑了伞,替公主遮住了漫天大雪,他仿佛浑然不知公主跪在这里是为什么,他只是不忍一个女子跪在这大雪之中。

这背后的暗流汹涌,他全然不觉,或者说,他从不曾在意,驸马也好,权势也罢,谢瑜从来不曾放在眼中,他是这帝都之中如神仙般的少年郎,七情六欲只会弄脏他的衣袍。

可是公主却不领这神仙的情,她将那伞推开,又对着殿内喊了一句:“恳请父皇收回成命。”

殿中皇帝一把砸了手中的茶杯,那碎裂的声音在这雪天里极为响亮,殿外的公主皱了眉头,依旧跪得笔直。谢瑜摇了摇头,道了声告退,反而是皇帝坐不住了,他气冲冲地出去,衣摆拂过公主身侧,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。

傅延之跟在皇帝身后,路过公主时恰巧与她对视。

“过刚易折啊,公主。”他道。

“我偏偏宁折不屈。”那公主回他。

“可是值得吗?”他忍不住问。

“值得!”公主的眼神无比坚定,“就是他,只有他了。”

傅延之再未说什么,匆匆跟上了圣驾。

4

他知道皇帝为何如此生气,不是因为他有多喜欢谢瑜,只是因为那谢槐,太不入他的眼了。

他虽也算人中龙凤,可事事被谢瑜强压一头,便事事想同谢瑜争一争,这一争,将他身上那些利欲熏心,那些急功近利都暴露出来了。这样一个人,如果为皇驸,只会是家国的灾难。

可这灾难避无可避,那日谢瑜回去后,竟割去了长发,一心要遁入空门,不愿参加这场俗世的争夺,皇帝终于无可奈何,成全了公主。

那时节,京都沸沸扬扬地传,谢瑜不愧是神仙般的少年郎,他来红尘走一遭,最终也要去红尘之外。更传昌顺公主竟是难得的情痴,不过也有人悄悄讽刺,说到底是小女儿家,满心的儿女情长,格局果然是小了些。

然而公主从未管这些,她终于着凤冠霞帔,于朝阳台上同她心爱的情郎成了婚。

成婚那日,傅延之就站在公主对面,朝阳从她背后升起,她行礼抬头时目光与他相遇,灼灼红妆,映着背后的朝阳。

不知为何,傅延之想起许久之前书库那个少女,那时候他觉得公主是一尊寒气逼人的玉像,哪怕裹了柔软的轻纱,依旧冰冷。而今日,他觉得公主是一轮升起的朝阳,灼灼其华。

仿佛她天生就该这样,该着最招摇的衣,站在最耀眼的地方,而不是敛去一身光芒,做那个躲在帷幕之后不得见人的矜贵公主。

人生有时候真是变幻莫测,不过转眼之间,谢家两兄弟的境遇就这样发生了逆转。谢槐终于赢了谢瑜一次,他成了皇城权贵,进出之间前呼后拥,而谢瑜则青灯古佛常伴身侧。

傅延之跟在皇帝身侧,常常见有人来参驸马一本,言驸马行事张狂,不知分寸。每每这个时候,皇帝便会把公主叫来训斥一番,左右不过是让公主提点提点驸马。

直到那一日,有人参驸马私下买卖官爵,并多番提携谢家人入朝为官。皇帝当场摔了奏折,宣公主进殿。

那殿中只剩他们父女二人,傅延之就在殿外候着,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,最后他只听见皇帝怒吼了一句:“你要始终记住,这是常家的天下。”

随后他就看见公主从殿中出来,她在殿外驻足了好一会儿,抬头看这层层宫殿上的云卷云舒,她显得如此渺小。

不知为何,傅延之突然悲从中来,或许没有人记得那个预言了,但是他永远不会忘记,曾经的太史令在观星台上预言过,皇后腹中的孩子,会是华国不世出的明君。

他为这个预言,丢了太史令的官职,丢了自己的舌头,但是他从未收回过他的预言。那个太史令,就是他的祖父,他自小在他膝下长大,他知道,他的祖父从不会骗人。

可是他自入宫以来,没有看到一个明君的成长轨迹,他只看到了一个女子艰难的挣扎,无论她多么有经天纬地之才,无论她熟读多少史书,她仍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。

一国公主,听上去多么风光,可更多时候更像一只待价而沽的金丝雀。她的存在,仿佛只是为了找一个好的驸马,可以代掌皇权,然后生一个继承人,延续所谓的常氏荣光,从头到尾,她只是一个工具啊。

这次长谈后,皇帝的身体迅速垮掉了。这么多年,他因对先皇后思念成疾,常常彻夜难眠,又因担忧公主孤苦伶仃,为她操碎了心。如今公主终于出嫁,虽说驸马不甚成气候,可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,再加上有他的重重保护,驸马也翻不了天。

他只需等他的外孙出生,为华国找到真正的继承人,就可无忧了。可是他实在撑不住了,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去,仿佛完成了这一生的使命,就等着撒手人寰了。

那日皇帝难得开口,叫的却是傅延之,他道:“傅卿,你说朕去之后,史书上会怎么记朕?”

“陛下勤政爱民,一言一行皆为楷模,又何须担心后世评价呢?”

卧榻上的皇帝长叹了一口气,道:“朕担心的从不是生前,而是朕去之后,昌顺能不能替朕守住这万里江山啊。”

“傅卿,”皇帝又道,“朕去之后,你就跟在公主身侧,记得时时提点公主。”

跟在公主身侧,时时提点?提点什么?提点公主这江山不能被谢家染指?还是提点公主不要染指这江山?

傅延之有千百个问题在嘴边徘徊,终于还是没有问出口,他答了声:“微臣遵旨!”便退出了皇帝寝宫。

5

不出几日,皇帝驾崩,举国哀悼,皇位虚设,驸马暂掌皇权。

傅延之也终于来到公主身侧,他去拜见公主的第一日,听见公主问他:“傅内史,你可曾记得,本宫曾问你,历代史书中可有为女子立过传?”

“臣记得。”

公主又道:“那时你告诉本宫,不曾有过,而如今,你终于来到本宫身侧,”公主说着却轻轻笑了一声,“可本宫也知道,你来并非为本宫立传,傅内史的笔啊,只为君王而动。”

傅延之顿了顿,突然不知该怎么回答,许久之后,他道:“国家无主,公主便是主。”

公主笑了笑,又道:“皇位虚设,现驸马为主。”

“驸马为臣,公主为君。”

可如今啊,臣是权臣,君是昏君,谢槐代掌皇权之后行事越来越放肆,朝堂之上近半数之人姓谢。人人都说,怕是再不出几年,这天下,是不是就该姓谢了。可是公主喜爱驸马,不仅不曾制止,更是放纵他如此胡来。

好多本参驸马的折子都参到了公主的手上,可她都是看完就笑笑,从不曾理会,久而久之,那些人竟也不愿上书了。

可这事情本就蹊跷,朝中不满皇驸的声音越来越大,哪怕公主再不理会,也应该会有更多的奏折递来,而不是如此门庭冷清。

这一切的疑惑,在傅延之看到驸马派人截了给公主的奏折后终于明了了。

他思来想去,最终还是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公主,那公主冷冷笑了一声,道:“这不是很正常吗?父皇千辛万苦要为我寻一个驸马,不就是想让驸马掌权吗?”

“公主,江山毕竟姓常啊。”

“姓常?”公主又笑了,她道,“那傅史官说,本宫姓不姓常?”

那句话中千言万语,可是傅延之听懂了,江山姓常,公主姓常,可先帝的意思是,驸马掌政,等小皇子出生,小皇子掌政,常氏的公主,永远只能躲在帷幕之后。

傅延之思考了许久,才道:“公主有经天纬地之才,屈居内宫,确实委屈了。”

公主终于笑了,“本宫就知道,傅太史的子孙,不会是愚钝之人。”

傅延之惊讶地抬起头,原来公主一直就知道,知道他的祖父,所以公主也知道那个预言。她自小熟读史书,精通策论,尽管屈居后庭,可不代表她就愿意永远活在深宫之中。

6

蛰伏那么久,沉默那么久,如今驸马人心尽失,她终于等到了最好的时机。可是毕竟是她深爱的人,她曾不顾圣意在雪地中跪了足足三个时辰,就为了嫁给他,傅延之不知她是否能做得到。

那日是成婚以来,公主与驸马发生过的最大一次的争吵。公主让驸马收敛一些,可反倒激怒驸马,最后驸马夺门而去,次日在烟花巷中找到了驸马。

傅延之是内史,是最清楚公主诸事的人了,有朝臣找到傅延之,明里暗里问传言是否属实,得到了傅延之的默认。一时之间,驸马被推上了风口浪尖,受尽口诛笔伐。

谢槐本就猖狂,借着公主厚爱祸乱朝纲也就罢了,如今竟然敢去烟花之地,真是越发肆意妄为了。

谢槐不知道,怎么一夜之间,他与公主一次小小的争吵竟引发了如此波澜?他又为何醒在烟花之地?可他终归也知道轻重,当下负荆请罪,跪在了公主的殿前,可那殿门久久不开,人人都说,是公主伤了心。

见到公主与驸马之间有裂缝,那些参驸马的本子更是一本一本往上递来。谢槐以为自己都拦截住了,却不曾想,那日上朝议政到一半,就有人通报公主驾到。

她带来了一个消息,两道圣旨,那消息是公主已有身孕,且腹中之子经太医院院判诊断为小皇子。谢槐尚未为自己有子嗣高兴,公主就拿出了一道遗旨,遗旨中言,谢槐为驸马,可代掌皇权,可谢氏族人不得入朝为官。

遗旨一出,满朝轰动,公主在帷幕之后一番陈情,说自己为常氏罪人,被儿女情长所累,竟任由驸马玩弄权术,如今她幡然醒悟,理由为弥补驸马所犯的错。

当下有人问她:“公主怎么弥补驸马所犯之错?”

公主便又搬出了另一道遗旨,那遗旨里说,公主腹中之子,即为皇太子。

她低着头抚摸着肚子,道:“如今太子已封,掌权者当为太子,但由于太子尚在腹中,便由她代掌皇权。驸马犯错,理当受罚,就禁足宫中,至于谢氏族人,罢官回乡。”

这变故太过突然,从不参与朝政的公主,现在竟然想凭两道遗旨,就将他一腔心血付诸东流,谢槐自然不满。

他刚提出反对意见,就发现除了谢家人已无人附和,早在不知不觉中,他已人心尽失。他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,刚要说话,公主却将手一挥,道:“驸马僭越了,这本来就是常家的事。”

常家,他一瞬间哑口无言,这是常氏的天下,不姓谢。

驸马禁足,公主借着腹中太子的名义垂帘听政,把朝堂之上谢家的势力清了个干干净净。

谢槐左思右想,不明白怎么发展到了这一步。这时又传来他母亲暴毙的消息,说是听说谢槐禁足,气血攻心而死,可有人悄悄告诉他,是公主派人送了东西过去,公主的人前脚刚走,母亲就暴毙了。

谢槐不信,他求见公主一面,可无人应他,他只能从旁人口中听公主的事迹。据说公主垂帘听政后,拿着那道遗诏,对谢家人一路赶尽杀绝。在他手底下如日中天的谢家,几乎是一夕之间落败。

又说公主近来和一个史官走得很近,怕是要换驸马了,谢槐心中惴惴难安之际,收到了一封密信。

信中言自己为谢氏族人,说如今公主对谢家赶尽杀绝,更何况有了新欢,怕是也留不得谢槐了。那人告诉他,何不杀了公主,自立为王?反正谢槐掌权多时,如今碍于常氏公主的血统处处受掣肘,倒不如一了百了,杀了公主,群龙无首,自会拥护曾经的掌权者。

那封信让谢槐心惊,可那样大胆的想法他也不敢有,他只是想见一见公主,他不信公主对他没有一点情谊。适逢公主解了他的禁足,他匆匆去见公主,却看到公主将头依偎在了那史官的肩上。

他突然想起了那封信,一时间恶向胆边生,拿着随身携带的匕首就刺了过去。有人惊呼出声,那年轻的史官用身体护住了公主,他被蜂拥而至的侍卫按压在地,公主似乎并不感到意外。

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,谢槐突然什么都明白了,他被押入天牢那一刻,嘶吼着道:“公主,你好深的城府。”

公主笑了笑,谢槐糊涂了一辈子,临了了,却聪明了一回。

她城府之深,深不可测,她是先帝唯一的子嗣,却因女子身份,只能活在那帷幕之后。她自小爱读书,常常看些帝王之道,她以为先帝只有她一个子嗣,日后她自然是要继承大统的。

她向她父亲高谈阔论,说自己以后该如何治国,可是她的父亲将她手中的书夺掉,对她说:“世上哪有女子治国的?你长大后,我会选驸马帮你治国,你老了之后,自会有儿子替你治国。你只要做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便好。”

那时候她不明白,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样的,她后来翻遍史书,也不曾见有特意为女子立传者。只是她知道那个预言,她相信那个预言,也相信她父皇会按他说的做。

她无法反抗,只能利用,恰巧谢槐出现在了她眼中,这样一个人,比起那个无欲无求的谢瑜容易掌控得多。她留下他,千方百计嫁给他,让他掌权,让他将朝堂搞得乌烟瘴气。这样,世人才会明白谁好。

如今谢槐无用了,她在踢开他之前激怒他,她作势靠在傅延之肩上,那蠢货就这样上钩了。他唯一的用处,就是最后还替她试了试傅延之的真心,这个知道一切的史官,愿意不顾一切挡在她身前。

而在谢槐被拖出去的那一刻,傅延之也明白了公主的用意,他捂着流血的伤口,笑得有些苦涩,“公主真是聪明。”

公主听出了话中的嘲讽之意,她愣了愣,道:“本宫一路走来,如履薄冰,一点差错都出不得。我从前或许不曾完全信你,可今后,我愿意相信你。”

傅延之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真心实意的话,他艰难地点了点头,从此以后,他也会为公主付出一切。

7

驸马刺杀公主一事再度掀起风浪,公主趁此机会废了驸马,同时提拔了护驾有功的傅延之为太史令。

她一步步稳固自己的权力,更是在三个月内指挥了几场战争,场场皆胜。傅延之为她造势,公主可为明君的预言又一次被众人提起。

不过始终有人以为,公主腹中的太子才是正统,这一切公主从未说过什么,她仍旧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,对比起废驸马,简直天壤之别。

傅延之知道,公主对权势的渴望有多么强烈,可是他从来不知道,她能不顾一切到如此。

那是一年一度的祭典,君王祭拜天地,以求来年风调雨顺,百姓安康。

祭台在九九阶石阶之上,历代君王为示诚心,都会一步一磕头上去。礼部考虑到公主有身孕,将要免除这个环节,可公主不肯,为了黎民百姓,执意行旧礼上祭台。

祭天结束之后,太医在公主殿中守了两天两夜,最终宣布公主小产。

公主丧子,举国哀悼,罢朝十五日。

那日祭天,傅延之没有去,他听到这个消息时匆匆赶到公主殿中,看见了榻上那苍白消瘦的人影,从前意气风发的公主,如今脆弱得随风就倒。他不信那个孩子是意外掉的,他站在榻边看了她许久,不曾开口。

公主勉强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,道,“太史令这是干什么?”

傅延之张了张嘴,才发现他想开口竟如此艰难,“何至于此?”他最终也只说出了这四个字。

公主又笑了笑,突然问:“太史令与本宫相识已久,可曾知道本宫的名字?”

他不知道她为何如此问,只能摇头,“公主闺名,岂是我等能知道的?”

“呵!”公主轻笑一声,“你不知道,也没有人知道。你还记得我曾问过你,青史长卷之中,可曾有为女子立过传?没有,从来没有,这数千年里,有多少女子,却没有一个留下过姓名。

“她们的存在只能是为人母,为人妻,为人子,哪怕当年轰动一时的卫阴长公主,不也只得一句封号卫阴,名字不详?真是可笑,这数千年的史书,竟然容不下一个女人的名字。我为一国公主,尚且一生也要被男人左右,那些寻常人家的女子,又该如何呢?”

她仰头看着窗外的天,继续说:“我不能留着腹中的孩子,我不能被他左右。”

“可你腹中孩儿不一定就是儿子啊,院判的话你我都知道只是为了蒙蔽天下人,她若是个女子,你为何不能留她?”

“我冒不起这个险,我也不能失去这个时机。”公主激动地道,她伸手抓住了傅延之的胳膊,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,“你要帮我,不仅仅是为我,也为天下女子,争一条出路。”

“公主之愿,臣之愿也。”他会帮她,那是他的公主啊。

8

公主丧子,家国又陷入后继无人的地步,傅延之命人到处散播那个预言,又联想到公主治国之功,加上这次更是为了百姓痛失爱子,公主称帝的呼声越来越强。她顺势而行,撤掉了眼前的珠帘,正式称帝,改年号为明和。

登基那日,她身穿青黑的朝服,五爪金龙绣得栩栩如生。

傅延之一时心中感慨良多,他一路看着长大的公主,终于得偿所愿,成为了一国君主,终于不用再敛锋藏刃,终于不被困在囚笼之中。

他很高兴,高兴地饮了很多酒,醒来的时候,他心心念念的公主就躺在他的身侧。他心乱如麻,最终不动声色走出了皇宫,他将自己锁在了自己的书房内,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。

不到一个时辰,女帝就赶到了他的府中,她站在门外,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,她一遍又一遍敲他的门,她问:“傅延之,你为什么避而不见?”

他道:“陛下恕罪。”

“我可曾说过要怪罪你?”她对他仍称“我”,那话中也有说不出的羞涩。

然而傅延之却道:“陛下既不曾怪罪我,那可否放过我?”

“你什么意思?”那声音冷了下来。

傅延之道:“陛下登基初始,与臣一起,怕污了陛下的名声。”

“我不在乎什么名声。”

傅延之截住了她的话道:“可是臣在乎。”

“你在乎什么?”

傅延之道:“臣的祖父曾因一个预言丢了舌头,丢了傅家百年声名,臣好不容易替傅家挣回名声,若是再与陛下纠缠不清,只会落得个佞臣惑主,以色侍君的名声。臣,不愿。”

“原来如此,你帮我,不过是为了傅家的名声。”女帝笑了,那笑声听起来无比凉薄。

可转眼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,她道:“那我自然是要成全你的。”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。

傅延之透过门缝看着,他知道,这一转,就是一生啊。他多想推开门叫住她,可那手似乎有千斤重,如何也抬不起。

他不得不如此做,不得不。

他与女帝走得近,市井早有流言,说女帝与太史令关系匪浅,以后太史令写的东西都不可信了,毕竟裙带关系在那里,落笔难免有失偏颇,倒不如看野史来得真实。

虽是戏言,然而三人成虎,众口铄金,她千辛万苦成就的功业,不能因为区区两句流言毁于一旦。

自女帝登基之后,太史令勤勤恳恳,女帝兢兢业业,二人的交集仅仅限于朝堂上公事公办的交流,流言不攻自破。

明和五十年,女帝驾崩,她西去的前一夜,已经古稀之年的傅延之再一次踏入了她的寝宫,他将一本书交到了女帝手中。

那是一册史册,上书四个字——南华女史。女帝颤抖着翻开第一页,上书:卷一,女帝常灵。

那是她的名字,登基的那个夜晚,她曾在他耳边说过,她的闺名,单字灵。

那书中记载:女帝常灵,少时聪慧……

女帝笑了,她说:“你比谁都清楚,我为了这个皇位,做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,你却将我写得如此之好。”

傅延之也笑,“在我心中,你就是如此好,你看,你的名字终于写进了史册,这世间千千万万女子,她们的名字,也会载入史册。从此以后,你不是谁的妻,谁的子,你就是阿灵,是你自己。”

他们有好几十年不曾如此说过话,而今终于一笑泯恩仇。她终于知道,傅延之用了一生的时间,替她正了名。

他曾说过,史官的笔,比任何刀剑都要锋利。

所以他要做最正直的史官,要有最清白的名声,才能替她洗去这满身的杀孽,留一个千古女帝的美名。

女帝常灵者,华国第一女帝,少时聪慧,多有功绩……明和五十年崩,谥号明景。

——《南华女史·常灵本纪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