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华旧卷之状元难为
1
女帝驾崩那年,散尽了后宫男眷。白少庭离开皇宫那天,与他一同进宫的萧昀问他,有没有什么旧相好要去见的?
他沉默了半晌,苦笑着答:“就算有,又以什么样的身份去见呢?”
他和萧昀是同一批入宫的。曾经都是风光明媚的世家子,可入了后宫,他们就是为人不齿的男宠,是以色侍君的纨绔。
一个男人活成这样子本就是窝囊,可偏偏,他曾经爱的那个人,如今风光无限,与他云泥之别。
那个人是华国史上第一位女状元,是女帝钦点的御史,是幼帝的老师,也是他想娶而娶不得的人。
他设想过千万次重逢的场景,独独没有想过他们会这样相见。
他脱离后宫后,也做了幼帝的老师。那天白少庭从御花园路过,远远看见王亦殊拿着书一路从殿中走出去,一脚踏进太液池中。他匆忙跳入池中,拽着她浮出了水面。
满月当空,疏影横斜,映着波光粼粼的池水,王亦殊一双眼中尽是迷蒙雾气。
可看清是白少庭后,那雾很快就散开了,王亦殊冷了神色,反手挣脱开了他。她没站稳,一个踉跄,又跌回池中,白少庭急急忙忙伸出手去,被她一把打开。
三月的湖水彻骨冰凉,犹比不过他心中荒芜。
王亦殊在泥泞中艰难地爬起,深一脚浅一脚往岸边走去,那背影摇摇晃晃,却无端透出一种坚韧。
她转过身来,看着白少庭,黑白分明的眼中带了无尽嘲讽,她说:“池水不深,我自己爬得起来,不必劳烦你淌着满身的污水来救我了。”
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,看着王亦殊拒人于千里之外,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都沙哑了,“那你能拉我一把吗?我陷在泥里,自己爬不起来了。”
月光之下王亦殊神色复杂地看着他,最后勉为其难地伸出了手。
二人皆是一身污泥,王亦殊走在前面,白少庭骑马跟在身后。
到官舍时,王亦殊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,问骑着马慢悠悠跟在她身后的白少庭,“你在做什么?”
她话语带了不易察觉的颤音,又一次问道:“当初你不声不息地抛下我,如今又是在做什么?”
月白风清,夜色极凉,他看着她的冰冷神色,苦笑着说:“我只是想知道,这么多年,你过得好不好?”
“自然是极好的!”其声朗朗,来人一把二十四骨折扇旋即打开,遮住了白少庭的视线。
叶云安红衣烈烈,端的就是一副十足十的纨绔模样,他以身挡在了王亦殊身前,看着白少庭,又用折扇抵着白少庭的马头,逼得他的白马退了两步。
叶云安好整以暇,看着白少庭一字一顿,“我与阿殊快意人生,劳烦白公子记挂了。”
那个人藏在叶云安身后不愿见他,他到底还是驾着马转身,转身之时他说:“终归是我对不住你。”
“是你对不住她。”叶云安在他身后朗声说道,“你当初既选择了皇家,就望你以后万万莫要回头,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了。”
闻言,白少庭身形一愣,握住缰绳的手却止不住颤抖。他驾马狂奔向前方,前方夜色漫漫,无半点灯火,夜风袭来,满脸冰凉,他才发现自己,已经是满脸的泪。
2
他生于钟鸣鼎食之家,是大司马的嫡子。华国白氏,累世的高官,他一生不用做什么,就站在绝大多数人梦寐以求的顶端。
他也确实没有做什么,他和叶云安一起,斗鸡走狗,打马街头,做华国最称职的纨绔。一生这样,该是极好的,直到他翻家中的族谱时,看到了那个被划去的名字——白缨。
他悄悄查了那个前朝女傅的事迹,立志要做比白缨更惊世骇俗的事。白缨想为世家女子开辟一条新路,而他,想为天下读书人开辟一条新路。
他倡导世上男女无尊卑,士庶无高低。他鼓励每一个人为自己而拼搏。坚信出身不能决定命运。为此,他四方讲学,天南海北地招收弟子,不论男女,不论贵贱,不收报酬。
他在华国掀起无边的浪潮。成为所有求学心切的寒门子弟心中的神明。
他为他们带来希望,鼓励他们冲破牢笼。白少庭这个名字,于他们而言就是暗夜中的光芒。
他大概在外讲学了两三年,所到之处,赞扬声此起彼伏。收过的弟子也可以说是满天下了,他声名鹊起,是人们交首称赞的第一才子。
就在那个时候,他收到一封来自洛州的策论。字字句句都在反驳他,说他不过是隔岸观火。什么士庶无高低,男女无尊卑,全部是痴人说梦。
这世上,就是士族命贵,庶民命贱,男子位尊,女子位卑。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秩序,怎么会一朝一夕被打破。
那封策论条分缕析,字字句句都看得出作者的才华,可惜是这样迂腐的思想。
可叶云安看了那封策论,却无比赞同,他说这世间阶级固化,岂是一夕可变,既然是徒劳无功的事情,一开始就不应该去沾染。
白少庭不赞同他,他看了署名之人——王亦枫。
他听过这个名字,据说他五岁便能作诗,如今十六岁,靠着为人作诗写文能养活一家人,他小时候是洛州第一神童,长大后是洛州第一才子。
白少庭很想会一会这个才子。他慕名前往,与王亦枫对论之时,总觉得这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。
他顺势在洛州开起了学堂。学堂中,有个油头粉面的小白脸,一边听他讲学一边摇头,下学后,白少庭叫住他,忍不住问:“我有哪里说得不对?你尽可以直接提出来。”
那小白脸问他:“白老师可信教?”
他一头雾水,回答:“白某不信鬼神信苍生。”
“是吗?”那小白脸笑道,“我倒觉得你信呢,你与他们有异曲同工之妙。”
“道教将未解的烦恼寄托于长生,佛家将不能实现的愿望寄托于转世,而您,将无法跨越的阶级,寄托于我们去拼命,您也挺像一个教的。”
他嘴角勾勒出一个嘲讽的笑,说道:“邪教。”
“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。”白少庭没有恼怒他无礼的语言,反而步步逼近他,“洛州第一才子,是你吧,王亦殊,王亦枫孪生的姐姐。”
那小白脸终于一脸震惊,看着他说:“你知道是我?”
“我当然知道,毕竟你是洛州第一才子,而我是华国第一才子呀。”
他本来是不知道的,但他千里迢迢来找的那个第一才子王亦枫,一开口他就知道,是个庸才。那样犀利的文字不可能出自他的手笔。
他后来听说王亦枫有个孪生姐姐,心中猜想过或许是她代笔。
直到今日,他见到这张与王亦枫七八分相似的脸,又听见了她那样刁钻地反驳他,才确定真正的洛州第一才子,应该是面前这个男装的女子。
“你说男女无尊卑,那为什么,我作的诗赋要署做旁人的名字?”十六岁的王亦殊有一双清澈的眼,脱下伪装之后诚挚地问他,“你在拯救苍生之时,能不能,顺便拯救我?”
他被那双眼望得心头一软,忍不住点头,“好,我会让王亦殊这个名字,响彻洛州。”
3
他说到做到,倾囊相授。诗书画艺的日日相对中,他对王亦殊逐渐生出了不一样的心思。叶云安看在眼中,对他说,惹不起的人,就不要轻易招惹。
一句话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,他逐渐灭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,专心致志做她的老师。
当署着王亦殊名字的第一幅画作摆出来时,他们却感到了莫大的嘲讽。
那是一幅文人画,折枝花鸟,留白处题诗。画是王亦殊画的,诗是王亦殊写的,章是王亦殊刻的。
在他的教导之下,王亦殊的诗书画艺无一不比从前精进很多,可路过的行人见了,却对王亦殊说:
“字写得还不错,可比起你弟弟,还是差得远啊,王家出一个才子就够了,还能出一个才女吗?女孩子呀,学会洗衣做饭恪守妇道就好了,你这样抛头露面写字买画像什么话。”
“还有那个白公子啊。”战火烧到他身上,他听见人说。
“人家一个未出阁的闺女,你成日里说什么男女平等,你懂什么呀,夫为妻纲,女子是要以丈夫为天的呀,洛州的女孩要是都听了你的话,那是都嫁不出去的呀!”
“对呀,对呀,赶紧把画收了吧,女子无才便是德呀!”
四面八方的声音传来,对着王亦殊指指点点。
她径直掀翻了买画的摊子,周围人退了一圈,绕着走开了,还有人不停地说:“王家的闺女原是这么个脾气啊,怪不得及笄一年了都嫁不出去哦。”
“呵。”王亦殊冷笑,“你知道我为什么嫁不出去吗?”
“没有我,王亦枫就做不成洛州的第一才子啊,我一辈子,就要这样陪他耗死在王家,当一辈子他背后的影子。”她看着白少庭,问:“白老师现在是否还觉得,男女可以无尊卑呢?”
“我娶你。”他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。
看着王亦殊愣住的身影,他又重复道:“我娶你,我不会让你一辈子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下。”
“你在可怜我吗?”十六岁的少女捏紧了手中的画,再抬起头时,眼中蓄满了泪,“我不需要谁的可怜。”
她倔强地转身离去,那滴眼泪砸在了白少庭的手中,一瞬间,在他心里泛滥成灾。
而叶云安就在一旁冷眼看着,许久之后他问白少庭:“你知道黑暗中的人最怕什么吗?”
“他们不怕黑暗,他们最怕的是,见过阳光,有过憧憬,又重回黑暗中。所以你,千万要说到做到。”
4
那个时候白少庭不明白叶云安的话语,他太过自负。
那天回去之后,他接到家中急信。说父亲病重,让他速归,离去时他留了一封信,信中藏着半阙玉佩,他信誓旦旦,说回来娶她。
可他回帝都之后,看着卧病的父亲,得知了自己即将入宫做皇夫。
他才知道,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左右,还妄图拯救她,他简直滑天下之大稽。
他想要跑,可是面前是卧床的父亲,背后是白氏一族的性命,他动弹不得。
他甚至想去死,刀剑都割破脖颈了,被女帝拦住了,女帝见怪不怪,看着他问了一句:“听说你有兼济天下的抱负,希望这世上不分士庶,男女平等?”
“那你安心入宫,为世家子弟做好表率,总有一日,这世上无士庶之分,无男女尊卑。”
“为什么是我?”白少庭问。
“为什么不能是你,这不是你想做的吗?”女帝看着他,道。
“你想兼济天下,朕想扫清障碍,不是殊途同归吗?还是说,你忍受不了那些骂声,你做这件事情,只是想让天下人夸耀你。”
“我不是!”他吼道,“我是真心想要为他们做一点事情。”
他是真心想要为他们做些事情的,他是真心想要让王亦殊,让世上千千万万个像王亦殊那样的人,不再受限于身份,困顿于命运。
他做好了抛头颅洒热血的准备,想好了前路布满荆棘,也要咬着牙走下去,可他不曾想过,这条路如此孤独,竟要让他舍弃所不能舍弃的。
就在那个时候,叶云安来找他。红衣少年大剌剌地坐在院墙上,对他说:“你不是要娶王亦殊吗?我去将她绑来,你带着她私奔吧。”
“你不能这样做。”白少庭说。
“我为什么不能,是你答应了要娶她,你就必须要娶她!”
“我做不到。”白少庭退了一步,“我不能弃整个白家于不顾。”
“所以你就弃她于不顾!”叶云安看了他一眼,“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去招惹她呢?我有没有告诉过你,说到就要做到。”
他从墙上跳下,夺过了白少庭腰间另外半阙玉佩,说:“你不娶她,我去娶。”
那是他这么多年来对王亦殊和叶云安最后的印象。
后来他居深宫,被人骂沽名钓誉,说他利用天下寒门子弟求学之心,博了个第一才子的名声。而这些,都不过是他想要搭上皇家,稳固家族的手段。
那些骂声他听都听腻了。
有一次听人骂他,说,这么金贵的白府嫡子,将自己保护在金砖玉砌的宫墙之中,生怕脚下的烂泥沾染了自己金丝银线的绣袍。倒真真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圣人了。
他还忍不住笑了,觉得这次骂得很新颖,阴阳怪气,很有王亦殊的风采。
只是他从来不敢过问王亦殊的消息。不知她是否儿女绕膝,又做没做到冠盖京华?
5
直到四年后,女帝驾崩,他走出重重宫城,才知道新制科考的状元,竟然是王亦殊。
据说她封赏当天气昏了女帝,被关入狱中,是礼部尚书一手保下了她。叶尚书笑口常开,逢人就说,新科状元是他未过门的儿媳。
旁的人调笑他,“当初为这儿媳,你还打断了你儿子的腿呢!”
白少庭终于从中窥探得一些原貌。原来当年他进宫后,叶云安直接就告诉他父亲,他要去娶一个寒门出生的女子。要打要罚,都一并来,反正他是娶定了。
后来叶尚书罚他跪祠堂,甚至闹到最后打折了他的腿,最后还是没有办法随他去了。
叶云安比他勇敢,比他更不顾一切,满朝喜气洋洋,唯有白少庭心中黯然。
人人称王亦殊为朝堂新贵,可朝堂新贵不与他们沆瀣一气。
近年来因为制重甲,军费所需极高,秋收之时户部增加了税收。百姓负荷深重,如雪般纷飞的请愿书到了帝都,官员收了却不作回响,上报给皇帝的还是国泰民安其乐融融的假象。
只有王亦殊,知晓了此事,多番上书,但奏折皆被半路拦截。户部一众官员为了息事宁人,设了宴请她吃饭。可据说帖子还没有送到王亦殊手上,就被她冷着脸轰出了官舍。
有人忍不住在她门外骂,“王大人铁面无私,真是清廉高洁,我倒想看看,你一身傲骨,能值几个钱。”
第二日王亦殊回官舍就收到一张没有署名的巨额银票。她收好了银票不动声色,人人都以为她总算识时务了。谁料到她趁晚间讲学时带着银票将此事直接捅到了小皇帝眼前。
这件事情白少庭是听小皇帝说的,白少庭入宫之时看见王亦殊正出了宫门。他听闻此事,连忙告退,骑着白马冲向王亦殊回官舍的途中。
半路看见那女子安然走在路上,刚要松一口气,便看见有流民向她冲来,手中的刀刃泛着冷光。
“躲开!”他冲王亦殊喊道,然而到底晚了一步。
避让不及,白刀子进红刀子出,单薄的女子倒在大街上,那流民被他惊扰匆匆离去。
他跑过去想抱起她,想捂住她的伤口,可她着绯色的官服,看不清伤了哪里,只看见腰腹湿漉漉一片。
白少庭抱起她骑马冲向司马府,下马的时候腿一软跪在地上,王亦殊从他怀中滚落,门房的小厮急急忙忙过去扶她。
可她一把抓住白少庭的手,虚弱地开口:“白老师,我是要死了吗?”
她的脸苍白得厉害,声音也虚弱得很,可手中力量没有半分放松,死死抓住他,说:“这一次,不要弃我而去了。”
“不会了,再也不会了。”他一边答,一边抱起她,才发现自己双手抖得厉害。
没有伤到要害,王亦殊侥幸逃了一命。
“朝廷命官竟被当街刺杀,这就是大将军维护的治安吗?”白少庭在朝堂上质问大将军。
那老头吹胡子瞪眼,“都说了是流民之乱,白公子非要拉人下水是何居心。你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,先帝大恩大德,散了六宫,就是让你这样肆意妄为的吗?”
一旁的叶尚书脸色铁青。
白少庭不再言语了。他那日当街抱着王亦殊回到司马府,一路上失魂落魄。帝都的传言已经不下百种了,中心思想都是他与王亦殊有私情。
没人的时候,小皇帝问他:“是不是朕太没有用了?连朕的老师朕都无法保护。”
“不是的,”他摇头,“陛下快快长大,就能保护天下万民了。”
然而他心中想的是,帝都鱼龙混杂,敌暗我明,他又是否有能力保护心中所爱之人呢?
6
王亦殊伤好之后,朝中迎来一桩喜事,叶尚书的儿子叶云安娶妻。
娶的,却不是王亦殊,朝中一片嘘声。
白少庭去找叶云安。那个着红衣的青年对他说:“我当年带着信物去求亲时,她满心欢喜,可看见我时,就再也笑不出来了。”
“她的父亲见我门第高贵,想将她嫁给我,就把她锁在了阁楼。可成婚那天,她从阁楼跳下,被我抓住了,她哭着求我放她走,她说要来帝都找你。”
“我告诉她你成婚了,做了当今天子的皇夫。她不信,在成婚路上跑了。我想着她一定会来帝都找你,我就在帝都找了她两年,你知道我在哪里找到她的吗?”
叶云安神色不忍,“我在勾栏瓦舍中找到她的。那个时候,她在小秦楼做杂役,双手浸在寒水之中,我找到她之后,有好长一段时间,她连笔都握不稳。”
“可她却不走,她不走,她为台上的戏子写话本,为小秦楼的妓子做小像。你一定没有看过那些东西,简直不堪入目。可她就那样,靠着那些不堪入目的东西,积攒了名气。”
“她混在三教九流之中,醉生梦死。我跟着她,看她就像一具行尸走肉。直到新制科考推行,她才仿佛活了过来。我就这么跟着她,亦步亦趋,生怕她一不小心行差踏错,万劫不复。”
“我找了她两年,守了她两年,四年光阴,寒冰都该焐热了,可她心中,永远只有你,哪怕你怯懦,你逃避,她一心追随的,却还是你。”
叶云安将那半阙玉佩扔到了白少庭面前,他说:“我不是输给了你,我是输给了她。”
白少庭接过那半阙玉佩,行尸走肉一般走在宫道上,前方有官员押注,赌王亦殊去不去叶云安的婚宴。
结果冷面冷心的王御史正巧路过,眉眼都没有丝毫波澜地看着赌摊说:“官员聚赌,我可以弹劾你们了。”
大家纷纷作鸟兽散,王亦殊一抬眼,就看见不远不近处一身白衣的白少庭。
长风掠影,万籁俱寂,隔了好久,她终于听见白少庭说:“对不起。”
“对不起?”王亦殊好像笑了一下,“有什么对不起的,白老师通天的本事,叶云安不娶我,您再换个人来娶我啊!这次是谁呢?是司马府的幕僚?还是您的哪个朋友啊?”
“对不起,对不起。”他不知道该怎么说。
王亦殊却不听他的道歉,继续道:“我是你随手捡的猫狗吗?是你不想要就可以扔给别人的宠物吗?是你心怀怜悯施舍的乞丐吗?”
“不是的,你是我放在心中万般珍重的人,是我宁愿舍弃自己也想保全的人,我只是想让你过得好一些。”
“那你觉得,我过得好吗?”
他哑口无言,心头一悸,四肢百骸都跟着痛起来,他抓着王亦殊,对她说:“会好的,以后会好的,我娶你,从今往后,我照顾你。”
“呵!”他听见了王亦殊的笑声,他看着她,看见她突然流下泪来,一把推开了他。
“我应该痛哭流涕地感激你吗?嫁不出去的王亦殊,还有你愿意来娶我呀,可你做得到吗?先皇的遗夫,司马府的嫡子,可以屈尊降贵地娶一个混迹于勾栏瓦舍的寒门小官吗?”
“我最烦你这副救世主的模样,担不起的责任不要轻易往身上揽,做不到的事情也不要随意去许诺。”
“我不是那个为了你一句话满腔热血追随而往的无知少年了。”
她退了一步,与他之间如楚河汉界,泾渭分明,“我不信你了,白老师。”
再看他时,她已抹干脸上的泪,又是那个神色冰冷的王御史。
白少庭捂着胸口蹲了下去,疼痛蔓延在他的四肢百骸,他没有力气站起来了。
7
人们以为有了前车之鉴,就算是顾惜自己的性命,王亦殊也不该再插手秋收之事了。
可谁料到王亦殊还敢为民请愿。她一步一跪,从官舍一直到庭上,额头磕破了皮,蜿蜒的血迹一路蔓延在她身后。
可这个帝国是士族豪门的帝国,百官冷眼相看,高位上的皇帝太年幼,拿不定主意,辅国的老臣以行事荒唐为由,将她下放徐州历练。
白少庭知道消息那天,王亦殊已经收拾好自己简陋的行囊出发了,他驾着马匆匆追出城去。
驿桥风雨忽作,王亦殊将他所赠的柳枝毫不留情地扔到地上,告诉他不如回家问问为何她会被流放。
她的头上还缠着纱布,走得却丝毫不留情,白少庭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很久,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裳,他才终于反应过来她最后轻声说的那句话,她说:“这就是你想让我看的帝都吗?”
这就是帝都吗,是她梦寐以求的帝都吗?白少庭不能回答她,因为他也被困在其中了,他回去质问他的父亲,到底做了什么。
高高在上的大司马告诉他,蜉蝣岂可撼树,王亦殊这样寒门出生的微末小官,是禁不起权势冲刷的,这本就不是她的天地,能活着出帝都,已经是很好的结局。
“你们就是这样遵先帝的遗旨的?你们就是这样辅国的?不除奸佞,倒先迫害起清廉的文官?”
他发了好大的脾气,最后发了疯执意要去徐州,被大司马派人绑了回去,他吼道:“您知不知道她是谁?那是我的学生,是我曾经想娶却最终放弃的人!”
“你怕是也忘记了你是谁!”大司马将他呵斥住,“你随她而去,白家的声名就断送了,你一生的前途也就断送了。”
“我是谁?”他蓦地笑出声来,眼泪和笑声混杂在一起,“我是大司马的嫡子,是先帝的皇夫,是华国第一才子,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子,是你们手中不折不扣的傀儡。”
“都说我沽名钓誉,都说我贪念权势,可我真正要过什么,我又得到过什么?这一次,我只想为自己而活了。”他推开了门执意要离去,被家丁拦住,拖着打了二十个板子。
这是司马府的家法,木板一下一下落在他身上,白少庭却有一种莫名的快感,这一次,他至少是对得起王亦殊的。
8
大司马手下没有留情,他伤重得爬不起来,看着没有王亦殊,这帝都又恢复从前宁静的假象。
帝都外百姓的哭喊声穿不透层层宫墙,没有人想去理会那些在烂泥里打滚的蝼蚁。
有人在沙场厮杀,有人在底层挣扎,一封封的折子递上来,石沉大海杳无音讯,他终于能动的时候,他去向幼帝辞行,小皇帝告诉他,王亦殊要回来了。
“是发生了什么事吗?”白少庭问。
“王御史说她查到了有人贪污军饷的罪证,要亲自呈给朕看。”小皇帝神色天真,帘后侍奉的黄门侍中神色一动,白少庭说:“既是重要罪证,那陛下应该派人护送王御史啊。”
小皇帝惊慌地捂着嘴巴,奶声奶气,“那怎么办,王御史已经在路上了,要不然老师您带禁卫去保护她吧。”
白少庭领了旨带禁卫前去接应王亦殊,一路上已经将事情理了大概。原来从增税之时王亦殊便查到有官员借军费之名增税,可所涨税收却被中饱私囊。
在外征战的闻人钰将军甚至一再反应军饷军粮几度短缺,他们大概猜到了幕后黑手,可苦于没有证据。王亦殊借反对增税执意进谏,被贬离帝都,于是将计就计,直往徐州收集罪证。
而今她不负所望,带着罪证前往帝都,可是小皇帝太小了,藏不住事,这件事情说与白少庭听时被安插进来的黄门侍中听见了,幕后之人绝不会让她安然回到帝都。
他想起上一次的流民刺杀,紧紧握住了缰绳。驾着马狂奔而去。
他们赶到时,刺客的人马已经与随行王亦殊的人打了起来。
黑衣刺客的刀向她刺去,白少庭想也没想,扑过去挡在了王亦殊身前,刀剑当胸穿过,他看见王亦殊惊慌的神色,他却笑了,“这一次,我没有来晚。”
刺客见时机已失,横刀就要自刎,被王亦殊徒手抓住了刀刃,一脚踢翻他,冷声喝道:“抓活口。”
四面八方的人扑向刺客,她才终于敢去看一眼白少庭,他拽着她的衣角,嘶哑着声音开口:“这一次,能不能不要推开我?”
就像她曾求过白少庭,不要放弃她。这一次,他也这样求她,不要推开他。
“好。”她握紧了白少庭的手,终于撕开了冰冷的面具,声泪俱下,“好,那你也,千万不要丢下我。”
9
白少庭昏迷了三天。
在这三天之内,云尚书带着人用王亦殊查出的账单,传信的黄门侍中,以及那个想死未死成的刺客,开始了大清算。
刑部的人个个是审讯的能手,连哄带骗,威逼利诱逼得招供的大大小小官员一共百余人。而幕后黑手终于露出尾巴,是以大将军为首的,包括御史中丞,户部一众三十多名官员。
本来增税只是财政变动,可是大将军不满闻人钰分权,从军饷军粮上作文章时,这就关系到了戍边的安危问题。
行刑那日,王亦殊手上包着厚厚的纱布去刑场,大将军一脸不忿地骂她:“真后悔刺客派少了,没有将你当场击杀。”
王亦殊十分淡然地笑了,回他:“其实我哪里有什么重要罪证,我查到了账本明细,可怎么都没有抓出幕后凶手,你但凡沉得住气不派刺客,这把火就烧不到你身上去了。”
她气定神闲,对他说:“当初贿赂的银票是你给的吧!刺杀的人也是你派的。你的人不是问过,我这样寒门出身的文人士子,一身傲骨,能值几个钱?”
“现在告诉你,文人傲骨不值钱,只不过,能换你的命。”
“白家那小儿的命,也一样不值钱吗?”大将军狂笑着问她。
她冷了神色,看着大将军,声如寒冰,“他会活下来的,而你,该死了。”
她早就不是那个被命运戏弄,无力反驳的小女孩了。她要的东西,她会咬着牙拿到。
10
王亦殊再回朝堂时,叶尚书依旧一脸铁青,大司马留下一个孤傲的背影。
看着这三足鼎立的景象,朝臣刚忍不住要交头接耳,却被王亦殊转过来冷冷扫了一眼,立马正襟危坐,一言不发了。
实在是很想八卦一下,可想到这是敢空手接白刃的王御史,众臣闭紧了嘴巴,觉得还是生命可贵。
前方大司马回头看了她一眼,年轻的御史着绯衣,风声浪潮之中,她自岿然不动,目光清亮,背脊挺直,似乎不曾畏惧过什么。
下朝之后奶声奶气的小皇帝问她:“王御史,朕做得好吗?”
她叩首跪拜,答:“陛下做得很好,您会是最圣明的皇帝。”
她起身整衣,出宫门时,看见有人遥遥玉立,冲她招手,仿佛还是多年之前那白衣少年。这一次,他终于说到做到,不再半路放弃她。
王亦殊一步一步走过去,仿佛踏碎经年时光,中间多少苦楚,此刻都不值一提。
她经年追随的人呀,于她而言,是暗夜中的星辰,是洪流中的浮木。可星辰蒙了灰,浮木浸了水。还好她慢慢强大起来,可以为他拂去灰尘,擦干水渍。
铁面的御史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。远方落日熔金,暮云合璧,帝都敲响日暮的鼓声,层层叠叠蔓延向远方。他们终于携手并肩,往更远处的人间灯火踏过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