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华旧卷之废帝

1

永嘉二十三年,当朝太女自绝于深宫。当值宫人彻夜未眠,曾听寝殿内传来皇帝难以抑制的呜咽声。一生金戈铁马的帝王以惊人的速度衰老下去,整个王朝伴随着这种消沉意志呈现出一种日暮西山的状态,常子丞终于在两年后退居西山,成为华国史上第一位太上皇。

三皇子常亦就这样毫无波澜地上位,登基那日,无风无云,沉寂乏味得让人没有抬一抬眼皮的欲望,几大士族的接连倒塌,让皇城终日笼罩在阴云之下,没有明争暗夺的权势勾结,华国朝堂是如此的死气沉沉。

唯一能算得上饭后谈资的,大概是那日嫔妃进宫,春风忽起,扬起了临阳侯嫡长女岑璧脸上的轻纱,那轻纱覆下的面容皎若冰雪,有天人之姿,惊动了整个帝都。

岑璧就顶着这样的盛名入宫,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常亦,青年人白衣黑发,眉目如画,干净得像是琉璃江中三月的春水,“从今天起,我就是你的夫君了。”他笑得纯粹极了,岑璧也回以微笑,心里却在想,这可真是个傻子。

在无知洁净中生长出来的天真,不是天真,而是蠢,只有历经反复摧折仍坚持下来的,才叫本心,而她,早已经失了本心。

2

她其实不叫岑璧,有匪君子,如圭如璧,她是不配拥有如此矜贵的名字的。

她生在勾栏瓦舍之中,她的母亲是见不得光的娼妓,而她的父亲岑商,那个时候还是临阳侯的世子,岑商风流,常流连于秦楼楚馆,他倾心于当时醉歌楼的花魁明月,华国士庶不通婚,明月却怀了他的孩子,岑商担心此事影响他袭爵,抛弃了她们母女。

明月给她取名阿丑,说贱名好养活,她长年穿着灰布麻衣,顶着满脸的雀斑和丑陋的胎记长大,她在醉歌楼做着粗使丫头,有时候客人会嘲笑她,说丑得如此惊为天人,也是难能可见,明月就会跟在一旁附和,笑骂着不知着了谁的道,生了这么个丑八怪。

她眼中噙满了泪水,明月看见了就是一巴掌扇过来,骂道,有爹生没娘养的东西,要不是你,老娘现在还是醉歌楼一夜千金的头牌。她委实很想提醒一下明月这样是把自己也骂了进去,可又觉得这种情况实在应该哭一哭,于是捂着脸哭着从后门跑出去。

她在后门看见一堆醉酒纨绔,正在戏耍一个戴着面具的少年,嘴里的语言也粗鄙不堪。

她抹干了眼泪,直接从厨房拎着菜刀就冲了出去。

她救了他,可看清她容貌时那少年明显被吓了一跳,她匆忙转身走,那人却拉住她,诚挚却真切,“你叫什么名字,谢谢你救了我。”

他的声音朗润如玉,面具下那双眼睛弯了起来,应该是笑了,仿佛日月星辰都跑到了他的眼睛里。她心中好像有什么在铮铮作响。

她羞红了耳朵,转身往里面跑,听见他在身后喊,“谢谢你救我,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。”

六月的风燥热而缱绻,十三岁的少女第一次有了心事,她是这样低贱的出身,又是这样丑陋的面容,唯恐多看一眼都让他反感。

她都快忘记这件事后,又遇到那个少年,他仍戴着面具,爬在院墙上用石子轻轻地砸在她身上,不依不饶地问,“你救了我,还没有告诉我名字呢。”

她的名字太不堪入耳,她不愿意说。

“你不说,我就叫你小丑八怪咯。”看着她没有反应,他就小丑八怪、小丑八怪的又念了好几遍,不是很好听的称号,在他口中,却有种莫名的宠溺。

后来等待他似乎成了一种习惯,十天半月的,他会从院墙探出一个脑袋,喊道,“我的小丑八怪,有没有想我啊。”

他说自己叫冯三,是城中富商的独子,父亲要求严格,要是被发现来这种地方,一定会打断他的腿,所以他总是戴着面具。他说他虽为独子,可才学能力都不如长姐,又是偏房所生,从小到大,见到的白眼也不一定会比她少。

很多时候她就静静地听他吐苦水,有一次她问冯三,不觉得自己丑陋难看,不想要躲得远远的吗?

冯三却摸着她的头,道,“你还太年轻,不知道这世上越是美丽的东西,越虚假。”他的声音特别温柔,声声拨动心弦,“所以啊,我的小丑八怪,不管遇到什么事情,你都要保住本心,不要被遮蔽了双眼。”

现在想起来,她人生为数不多的温柔时光,都是冯三给的,一个受尽嘲讽的小丑八怪,一个无人倾诉的惨绿少年,他们就那样,彼此依偎,度过了难熬的少年时代。

3

十六岁那一年,冯三问她,“我的小丑八怪,如果有机会,你愿意跟我走吗?”

“去哪里?”

“不知道,也许是陵州,也许是朔方。”他的声音充满了向往,“那些地方没有帝都繁华热闹,甚至可能苦寒难耐,可是那里有我,我可以保护你,为你取一个好听的名字,让你不再被人看不起,你愿意放下一切跟我走吗?”

他目光灼灼,对她发出诚挚的邀请。

他说他们家在男子及冠之后会送到远处磨砺,而他很快就要及冠了。

“好。”她点头,她从来一无所有,又何谈放下一切。

她回去跟明月说这件事的时候,明月只是很不屑地笑了,对她说,“我们这样的人,谁沾上谁就会搭上一辈子的,山盟海誓都是妄言,你被人骗了还在这里沾沾自喜。”

不,她不信,不一样的,冯三是不一样的,他说过,纵然出身卑贱,相貌丑陋,可只要她的心是干净的,她就是干净的。

可她没有等来冯三,在他们约定的时日,她从满心欢喜等到最后心如死灰,她甚至再没有见到过冯三,他应该是后悔了,她终于相信明月说的,她们这样的人,沾上就会搭上一辈子的,躲着还来不及呢,怎么会有人愿意带她走。

然后她见到了岑璧,被骄纵着长大的千金,听到谣言说她是岑商的私生女,语带嘲讽,“我当是个什么东西,原来是这么个丑八怪,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这张脸,还敢乱传什么谣。”

“你注定是没爹养没娘疼的野种。”

她的话在她脑海中不断地回响,野种、丑八怪,它们交叠成不同的声音,她仿佛又看到了从小到大那些欺侮、嘲讽、谩骂过她的面孔,一遍一遍吞噬着她的理智。她冲上去和岑璧扭打了起来,后来岑璧的头撞到了假山上,鲜血糊了她满手。

她杀了人,一个烟花旧巷里出身的低贱少女再背负上这样杀人的罪名,她无法想象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,她满心的绝望。

4

最后她等来了寻找女儿的岑商,他满腔怒火,是明月拦在了他面前,苦苦哀求,“你不能杀她,她也是你的女儿,你总会需要一个女儿的。”

岑商看了她一眼,“我不需要这样的女儿。”

明月将她拖了过去,撕掉了她脸上的胎记,洗去了脸上的雀斑,露出一张干净且绝色的脸庞,从前让她扮丑,是因为比起丑陋所受到的嘲讽,她更担心美貌会招致的祸乱,毕竟她们这样的人,无力自保。

岑商的神色有些松动,却还是试探着开口,“我可以认她,只是她的身份……”

他的话没说完,明月就拔下发间的簪子插进自己的脖颈,鲜血溅了她一脸,她嘶吼出声,明月倒在了她怀中,用尽最后气力对她说,“阿丑,你的一生还很漫长,娘不能拖累你,你不能一辈子做任人欺侮,被人踩在脚下的蝼蚁,你要拼命往上爬,要做人上人,要让从前践踏你的人通通仰望你,要将娘没得到的通通抢回来。”

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”她捂着她的脖子,然而鲜血越来越多。

“看着我。”明月一把抓住她的手,制止了她的动作,“擦干你的眼泪,记住娘的下场,这一辈子,不要再轻信任何人。”

不要相信任何人,恩爱会一夕覆灭,誓言会转瞬成空,从来用情至深的人,尸骨无存,这是她的阿娘,用性命教会她的最后一个道理。

5

最后岑商用钱封住了醉歌楼的口,以阿丑和明月的身份葬了两具尸体,炎凉世道里两只蝼蚁的消失,最后化作世人口中不在意的几声叹息,而她顶替了岑璧的姓名与身份。

如明月所言,岑商需要一个女儿,太女不得圣宠,陛下还驳回了三皇子封藩的请求,摆明了是想易储,他想将嫡长女嫁给三皇子,以结姻亲之好。

亲生女儿的死亡他不是没有难过,可也仅仅到难过了,他更需要的是一个流着岑家血脉,任他拿捏、由他操控的棋子。

后来太女谋反,林寒逼宫,多少世家牵连其中,他和顾家却靠着扶持三皇子稳坐高位,新帝登基那年,他将自己十八岁的,打磨得近乎完美的嫡长女岑璧送入皇帝的后宫。

惊才绝艳身,倾国倾城色,他想,没有一个男人能抵挡住这样的美貌。

岑璧不负众望,一入宫就得到了皇帝的万般宠爱,只是她常常会觉得,常亦有种近乎傻气的天真,他不问来由,对她很好。

他会命人抓捕上千只翠鸟,只为替她造一支点翠步摇;他会张贴皇榜,满城寻一个描摹她的画师,他甚至不去上早朝,只为醒时替描一弯黛眉。

他的眸中有如潮水一般的温柔,她沉醉在那样的天真之中,时常将常亦的身影与那年醉歌楼旁陪伴她的冯三重叠在一起,她常常生出一种错觉,好像眼前这个人就是冯三,就是那些年用尽温柔陪伴她的冯三。

临近八月的时候,太医诊断出了岑璧有孕,每日例行向皇后请安时,顾皇后抬头看了她一眼,同为世家,可顾氏事事压岑府一头,压她一头,她心中惴惴不安,却看她笑得叵测,“你可要好好养大这个孩子。”

次日常亦端着一碗安胎药来喂她,她只喝了两口,便察觉到常亦脸色的不对,联想起昨日请安之后,听到别人说,皇后之所以有那番言语,是因为顾氏扶持皇帝登基时,曾与皇帝有约,无论皇帝第一个孩子是谁所生,都要过继到皇后名下。

她一把推开了药碗,颤抖着开口,“陛下,这不是安胎药对不对,这是堕胎药。”

年轻的帝王看着她,满脸绝望,“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,猛虎卧于身侧,朕夜夜不得安睡,与其让他成为皇后手中的利剑,还不如让他从来没有存在过。”

“等朕握了实权,我们还会有跟多孩子的。”常亦端起药碗逼近她。

她却突然抓住了常亦的双手,目光坚定,“陛下就这么认输了吗?”

窗外月色凄惶,瓷片碎了一地,她靠在常亦怀中,终于发现这个怀抱如此冰冷,不似那年六月为她消除黑暗的阳光。

终究,这不是她的冯三。

经此折腾,她的身体虚弱了不少,然而中秋夜宴那天,她还是化了精致的妆容,耀武扬威地赴宴,高坐上顾皇后不屑地看了她一眼。

夜宴结束,皇后与常亦携手想要离开,她追过去拉住了常亦的手,借着身体不适请常亦陪她回宫,一派妖艳做派,顾皇后看不惯,抬起手就是一巴掌,她就那么顺势一倒,在众目睽睽之下滚下阶梯,汉白玉地板上血迹淋淋,她疼得满头是汗,抬起头看皇后的那一眼却是满脸嘲讽。

“贱人。”顾皇后斥骂道,回过头去对常亦说,“不关臣妾的事啊,这个贱人自己倒下去的,陛下要为臣妾作证。”

“作什么证,作证皇后飞扬跋扈,当着众人的面谋害了岑妃腹中孩儿吗?”中秋夜灯火煌煌,年轻帝王的声音像是从修罗鬼域传来。

顾皇后闻言一愣,看了常亦一眼,又看了岑璧一笑,忽然狂笑道,“真是一出好戏啊,天下人都低估了我们的帝王。”

“拖下去。”回应他的只有常亦冰冷的语言,而岑璧也终于看见,年轻的帝王撕掉他伪善的面具,露出真正的獠牙。

6

皇后顾氏,骄纵成性,谋杀皇子,打入冷宫,岑妃勤勉柔顺,娴静端庄,册封为后。

那是她与常亦的交易,从来后宫都是前朝的缩影,他不愿做顾氏手下的傀儡,想要借岑家之手与他们抗衡,他许诺她高位重权,只求扳倒顾家。

封后大典后常亦与她携手而坐,窗外一枝桂花斜斜插进来,常亦缓缓开口,“从今往后,你就是朕手中最利的刀剑。”

岑璧依靠在他怀中,柔声道,“妾不是刀剑,只不过是依附殿下而活的藤蔓。”

刀剑会有悬到他头上那一天,而藤蔓只能依附他而活。

只是登上后位之后,她常常会做恶梦,梦中是那年十六岁岑璧的鲜血,还有她胎死腹中的孩子,还有顾皇后癫狂的身影,她常在噩梦中尖叫着惊醒,醒来之后又落入常亦冰冷的怀抱。

“怎么了,皇后做恶梦了?”常亦循循善诱。

她却摇着头,想挣脱他的怀抱,那个怀抱太冰冷了,让她忍不住躲避。

“你梦见了什么了?”常亦问道。

“血,都是血,我梦见我……”她握着常亦的手臂,抬头就看见他冰冷的眼神,那句“我杀人了”被她生生憋了回去。

她最近不知道怎么了,越来越失控,她瑟缩着躲在墙角,好久好久,才终于说了一句,“妾害怕。”

风声侧侧,许久,她听见常亦轻叹了一声,“你既然害怕,当时就不应该去做啊。”

她不懂那句话的意思,只是感觉,常亦对她,有一种莫名的恨意,她有一天夜晚半夜惊醒,感觉到脖颈之处环绕着一双冰凉的手,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掐死,她默不作声,一颗心却凉透了。

君心难测,大概就是这样吧,曾经顾氏是卧于身侧的猛虎,如今,她成了让他不得安眠的毒蛇。

君王讲究制衡之道,岑家成了世家之首,常亦便培养了新的利刃,他迷恋上了廷尉的小女儿,封她做丽妃,那女子虽没有岑璧姿容出色,但胜在年轻,刚刚及笄,鲜嫩得像一朵含苞的花朵,轻易就吸引了常亦的注意,他为她造发簪,织华锦,天上地下搜罗好物送到她面前。

岑商听闻此事,仗着自己是扶持常亦登基的元老,朝堂之上多番为难常亦,然而越这样,常亦越冷落岑家,岑璧常常倚在望月亭,从亭中抛洒鱼食下去,原本静谧的湖面被争相赶来的鱼儿打破,就像这后宫争奇斗艳的女子,炫耀着波光粼粼的鳞片,孰不知自己不过是任人观赏的池中玩物。

她叹了一声,那样声势浩大的宠爱,她从前也沉迷其中,好在啊,那场迷梦她只做了三个月,帝王哪里有真心,她们不过是他用来互相牵制的棋子。

只是她最近常常想起冯三,想起他说越美丽的东西越能骗人,从前还是阿丑时,她还能得一分真心,而如今这宫廷浮华万象,她却只觉得寒冷异常。

7

借着岑商前来探望她时,她曾告诫岑商注意分寸,却只得他冷冰冰的一巴掌,要她注意身份。

他在第一世家的位置上待久了,忘记自己是怎样爬上来的了,每每仗着士族背景,对常亦都不太放入眼中,岑璧有时候也会生出同情,觉得常亦的处境也很难。

他们说到底,都是别人眼中微不足道的棋子,听说他的母族是商人,当初太上皇穷兵黩武亏空了国库,娶了他母亲来填这个坑,最后给了个皇商的身份便打发了,他身为皇子时那些个支持他的门阀大臣,将他视作争权夺利的工具。

而他如今九五至尊,这些个嫔妃大臣,也只想从他身上搜刮更大的利益,既无外戚撑腰,又无重臣扶持,这天底下大概没有比他更憋屈的皇帝了。

本来岑家与常亦的关系就已经僵到了冰点,偏偏这个时候岑家嫡子与四公主常肆起了冲突,被四公主当街一顿马鞭,活活要了半条命,她去求情,谁料那暴躁脾气的四公主几句话就将她怼了回去,她说,“皇嫂既然有脸来告御状,怎么不先管管你那当街纵凶杀人,强抢民女的弟弟。”

说罢她往地上一跪,“天子犯法当于庶民同罪,臣愿自行前往廷尉寺以候处置,万望陛下圣明,彻查此案,还无辜百姓一个公道。”

常亦看着她,虚情假意地说,“皇后也知道,阿肆就是这样的脾气。”

她多多少少有听闻,华国四公主,是天底下最不能去招惹的人,而今她以公主之身进廷尉寺,是铁了心要将此事闹大。

岑璧去将此事告诉岑商时,又只得他一巴掌,“这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好,留你在后宫有什么用。”

她没有说话,心中却冷笑了一下,什么弟弟,她被伪装成岑璧,从来未曾见过任何岑家人,岑府不是她的家,她只不过是一枚棋子。

8

常亦将此事交由了廷尉处理,廷尉本就对岑商多有不满,如今抓住了把柄,恨不得掘地三尺,将他做得那些见不得人的肮脏事一起挖出来。

他追查将近三个月,一件一件的事抖落出来,岑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而岑璧每日赏花读书,毫不在意,她心里有时候隐隐期盼,这场博弈赶快结束,如果岑家能就此倒台,她不介意为其添一把火,终归每一局棋中,她最后都会成为弃子。

上元节那天,她依窗挑灯,常亦却从外面推开了窗户,笑着问她,“不知皇后愿不愿意陪朕去看今日的灯市。”

那一瞬间,她被迷住了眼,仿佛又看到十六岁那天从墙边探头的冯三,他问,“你愿不愿跟我走?”

她泪眼朦胧点了点头。

“皇后怎么哭了?”

“妾只是,太想陛下了。”她答道,真真假假,没人在意,而她早已脱口成谎。

常亦带了岑璧出宫,路过醉歌楼时,常亦突然侧头问岑璧,“帝都这些花街酒肆,不知道皇后曾见识过吗?”

怎么会问一个大家闺秀是否到过花街酒肆,难道她的假身份已经暴露了,岑璧有些慌乱,答道,“家父管教严苛,不曾到过这些地方。”

她不知道,她的慌乱尽数落到常亦眼中,只换了他一个冰冷微笑。

马车一路行到目的地,街市上灯火辉煌,恰逢上元节,人人脸上都戴了面具,岑璧觉得好玩也拿了一个,回头问常亦时。

却见他伸手管宦官福子要了一个鬼脸面具,他道,“朕年少时常偷偷溜出宫中,怕被人认出来,也常戴这个面具,今日上元节,倒还应了景。”

那面具凶神恶煞,成色也带了岁月的痕迹,而岑璧却如雷劈中,她看不见面具下常亦的表情,只看得见那双眼睛,历经岁月重重洗礼,和年少时那个她一心珍重的人重合起来。

“陛下,你的母妃是否姓冯?”她的声音有些哽咽。

“生母早逝,皇后怎么想起她来了?”

冯姓富商,排行老三,她一叶障目,对面不识,竟然错过了这么多时光。

她一路浑浑噩噩,常亦拉着她走进一家拍卖行,拍卖行里人来人往,可她眼中只有他,察觉到了岑璧的目光,常亦俯身在她耳侧问道,“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。”

“妾不知。”

“这是你父亲,今日想要刺杀朕的地方。”他的声音好像从修罗鬼域传来,岑璧疑惑地抬头,就在那电光石火的瞬间,长箭破风而来

几乎下意识的,她奋力推开了常亦,替他挡住了那一箭,那一箭来势汹汹,却不是致命之势,她想起中秋夜宴那场局,几乎在一瞬间明白了现在的情景,她看见了常亦的双眼,那双眼中错愕不解,她恍惚间又想起了那年十六岁,曾有个人满腔真心地说要带她走,可终究不似年少了,眼前这个人,不似年少了。

岑璧撑着吐出一口鲜血,昏过去之前听到那年轻帝王的叹息,“你如今这样,倒真是让朕看不明白了。”

9

她醒来的时候,是在牢狱之中,罪名是岑府谋反,廷尉查到了岑商借拍卖行买官卖官,还查到了当年岑璧与岑商父女二人合谋杀害醉歌楼中母女的事实,于是皇后诱骗皇上出宫,派了刺客埋伏在周围,意图谋反。

岑府一家上下罪名累累,狗急跳墙刺杀皇帝,意图独揽大权,这一切简直天衣无缝,完美得让人无可辩驳,其罪当诛,连带九族。

宣诏那天,岑璧在牢房里笑得哭了出来,从前种种都能解释通了。

常亦聪明,借了岑家这把刀杀人,又演了一出苦肉计构陷岑家,她理解了常亦那些莫名的恨意,理解了为什么夜夜梦中都是血光,她也终于知道,她的冯三,还不曾忘记她,像这样如棋子的一生,被人真真切切记住,足矣。

她待在不见天日的牢房,回想少年时与冯三共处的时光,突然之间,有光照射进来,常亦逆光而来,他高高在上,好整以暇地问她,“因果报应,皇后相不相信?”

不等她说话,他继续道,“朕下了好大一盘棋,才终于将你们一网打尽。你还记不记得,醉歌楼里有一具尸骨?那是被你亲手杀死的,醉歌楼的丫头,阿丑?”

“那年我还是皇子时,她救过我的命,我本来想封藩之后带她走,可是你父亲蛊惑太上皇,将我困在了皇都,他们想让我当这个皇帝,可有没有人问过我,想不想当这个皇帝?我不过被幽禁短短两个月,两个月,我活生生的阿丑,就成了地下白骨,是你,”他掐住她的脖颈,有冰凉的眼泪落在她脸上,“是你杀了她,你们父女二人,一个断送了我的前程,一个断送了阿丑的性命。”

常亦另一只手直接捏住了她的肩旁,狠狠的,那箭伤又渗出血来,她疼得满头是汗,听见常亦问,“为什么救我?你难道不想我死吗?朕的,皇后。”

他眼眶通红,声音也在颤抖,“你不想我死,可我啊,却日日都想你死。”

“我从看见你的第一天,就恨不得扒了你的皮,可这怎么够呢?我要你,要整个岑家,都为她陪葬。”

“所以陛下如此恨我,”她在他掌中挣扎着开口,“就是因为醉歌楼的阿丑。”

“这还不够吗?”他恶狠狠地盯着她,“临阳侯的女儿,看不起一个醉歌楼的丫头吗?你以为你高高在上,杀了她无关痛痒,你以为只手遮天,无人在意?”

她的眼泪止不住掉下来,她想挣脱开,想告诉他,她就是阿丑,可是她开口,说的却是,“陛下为一个女子,这样处心积虑地构陷臣子,传出去不怕被天下人笑话吗?”

“岑家死到临头了,天下人谁会知道呢?”他抹去她的眼泪,叹息道,“只可惜啊,我的小丑八怪不能亲眼看到这一切。”

“她会高兴的。”她说,“九泉之下,知道有人这么惦记着她,她会高兴的。”

可惜从一开始就错了,命运如棋,执棋之人终会覆载其中,从前对面不相识,如今相识不相认。

不是不能认,而是不敢认不愿认。她要怎么告诉他,是他刚愎自用、玩弄权术,是他处心积虑、构陷臣子,是他自作自受、反食恶果。

她就是阿丑,真正的凶手一直都是她,他要杀的人,就是他要救的人。

8

从牢里走出去后,常亦觉得,这天地异常寂寥,他从来不是什么好皇帝,旁人说他,养在深宫之中,成于妇人之手,他觉得一点错都没有,他从一开始就抓住了岑家那么多把柄,却也只能用这样不堪的手段去栽赃陷害。

只是他常常想起岑璧,那个恶毒的女子,当初愿意用腹中孩儿同他交易,为什么又会愿意为他挡那一箭,他想不通,头疼欲裂,派出去的侍卫跪在他面前,双手递上来一封密奏。

只一瞬间,山崩地裂,脑海中岑璧的容颜和阿丑不断重合,最终停在那拍卖行里破风而来的一箭,岑璧流着泪对他说,能被这样记住,她一定很高兴。她知道她会高兴的,因为,如今的岑璧,就是从前的阿丑。

“在哪里?”他一把提起小侍卫的衣领,“皇后如今在哪里?”

那侍卫被他吓到,颤颤巍巍回他,“已经带入刑场了,午时三刻问斩。”

他发了狂,驾马冲出宫去,日头正烈,满城的血腥味,侩子手的刀高高扬起,是他冲了过去,挡在满城百姓前,在刀下抢了人。

他拉起岑璧往外走时,监斩的四公主常肆冲出来拦住了他,“三哥,你在干什么?”

“她不能死。”他看着岑璧,字字铿锵。

刑场寂静无声,然而平静表象之下是掩盖不住的蠢蠢欲动,常肆压低了声音问他,“你下的诏书,如今你又来拦人,君王朝令夕改,这就是你的治国之道吗?”

“我不懂什么治国之道,我只要她活着。”

“我只要她活着,”这话是对常肆说的,却是给岑璧听的,“遭人唾骂也好,为人耻笑也罢,我丢过一次的人,绝不会丢第二次。”

常肆看着他,冷笑了一下。

他握紧岑璧的手,毫不留情地带她离开,刑场的寂静在一点一点地被撕裂。

“昏君。”有谁在后面大喊了一声,彻底打破这寂静。

“红颜祸水、祸国殃民。”此起彼伏的声音响彻刑场,岑璧的脚步顿了顿,然而他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,将谩骂声抛在了脑后,也知此去意味着什么,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带着岑璧离开,人生总有取舍,他不能什么都要。

而那个他再一次找到的人,这一次依旧选择坚定地跟在了他身后。

三千鸦杀世界尽,与君共寝到天明,他罢了早朝,也不去见人,禁卫一层一层的将皇宫围成铁桶,他们在深宫中彼此依偎,从黑夜到天明。然而深宫愈静,深宫之外反应愈激烈,一开始只是红颜祸水的责骂,后来百官联名要求处死岑璧。

一连受挫的世家大族借此机会煽动谣言,从戾帝暴虐数落到今上昏聩,恨不得推翻常家,百姓开始罢工罢市,帝都此起彼伏地出现暴乱,人人都道亡国之象。

岑璧在宫室里点香,抬起头笑着对他说,“如今我们,像不像戏本里的昏君妖妃。”

“你不是妖妃。”常亦看着她,“红颜祸水从来都是男人无能才强加给女子的污名,他们如此为难你,是因为我无能,可以任由拿捏,换了谁,他们都不敢这么做!”

“那怎么办?”她看着常亦,笑了一下,“陛下就这么认输了吗?”

仿佛又回到最初,他们是曾携手打败过顾家的人,常亦也笑了,“当然不。”

9

为示对太上皇的尊崇,新帝即位未曾改年号,永嘉二十七年的初春,新帝携皇后叩响了西山行宫的大门。

谁也不知道新帝向太上皇说了什么,只知道最后四公主常肆带着太上皇废帝的诏书,兵困帝都,用造谣者的鲜血平息了这场暴乱,她的四妹凌冽如刀,没有软肋,不似他这般瞻前顾后,软弱无能。

其实他什么也没有做,他只是带着她的阿丑,敲开了西山行宫的大门,递上了写着废帝旨意的诏书。

他们跪了整整一夜,他的父皇才终于开门。

戾帝一生铁血,征战沙场,为了那个皇位,失去过爱人,失去过子女,如今他满头斑白,颤抖着开口,“就为一个女子,放弃整个天下,你是我养出来的儿子吗?”

“那父皇为什么退居西山,您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,为什么拱手让人?我愿做勤政清廉的好皇帝,可在此之前,我要能做一个保护心爱之人的寻常人。”

“你知不知道,你放弃的这个帝位,曾有多少人为它浴血厮杀。”

“可那不是我,那不是我啊,父皇,你有没有问过我真正想要什么,就像你有没有……”他看着白发苍苍的常子丞,艰难地开口,“问过长姐,她真正想要什么?”

已故太女常曦,二十三岁自绝于深宫,不仅仅是戾帝的一道心伤,也是他的一道心伤,常家的人,命都不太长,他们多数死于兄弟倒戈,父子残杀,只为了那高高在上的冰冷王座,他从此厌倦了那深宫血色,可最后还是差点被血色迷住眼睛。

“儿臣厌倦了那无休无止的厮杀,厌倦了那冰冷皇座,厌倦了人心的薄情与虚假,我没有父皇的决断,没有太女的谋略,我甚至没有四妹的铁腕,这天下该让有才能的人去管,而不是在我手上腐朽。”

他跪着走过去,“父皇,儿臣的心太小了,只装得下一个人,装不了整个天下。”

年迈的帝王却捂着脸笑了,可笑得那么伤心,“我一生薄情寡义,养出来的儿女,却个个重情重义!罢了,罢了。”

王权富贵,是一场浮云,这场朝堂博弈他满盘皆输,可人生这局棋,他最后还是赢了。永嘉二十七年,新帝因行事荒唐引发众怒,最后被废为庶人,皇后岑璧救驾有功,同被贬为庶民,流放陵州。

离开皇城那日,长风万里,他携着他的小丑八怪,去赴那个年少的约,“我会为你取一个新的名字,我会保护你。”他笑着说。

从水路前往陵州,轻舟万重山,一路上,他们从雾凇沆砀,云水一白看到千峰翠色,疏条交映,岑璧问她,“这江山甚美,你不爱这江山吗?”

他看着远方,江水浩浩荡荡,绵延千里,温柔地答道,“江山甚美,我爱这江山,但我更爱你。”

永嘉二十五年到二十七年,匆匆一瞥,那个软弱无能的荒唐君王,不知落在史书哪行沾了灰的字迹上,只有后来的女帝常肆谈到他,会笑叹了一声,“我的三哥啊,可坑惨了我。”